尊崇教师的心灵
我是教师之子,双亲都以教学为业,最近才退休离开学校,两人教龄合计长达65年。父母像他们的大多数朋友一样,一辈子都在教书。然而,当我最终选择教师职业时,却未曾料到父母那种愀然不悦的反应:“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真该选个其他的工作。”
也许你还没有来得及阅读《我的教学勇气》一书,也许你根本就觉得自己没有时间读这本书。不管怎样,你真的应该静下心来读读这篇由该书主编山姆·英特拉托撰写的引言---尊崇教师的心灵。因为,你一定会像很多人一样“吃惊”地发现,发达的美国教育竟然面临着许多和我们一样的教育困境:教师工资低下、教师负担过重、教师因对教育体制的愤懑与怨气而意志消沉、公众对教育缺乏理解并横加指责、旨在提高教学质量的教育改革却难以得到教师的认可……
了解这些惊人的“相似”之处,或许有助于我们更清醒地认识到,教师职业确实是一项非常特殊的职业,选择这项职业,意味着教师的众多放弃和倾其精力的奉献。
了解这些惊人的“相似”之处,也将有助于我们共同思考一些重要的话题:为什么我们要关注教师的心灵?是什么挫耗了教师的锐气和活力?如何呵护教师的心灵?
---编者
我的教学勇气
尽管我的血管里并非流淌着制作粉笔的白垩,但血液中似乎与生俱来就沸腾着从教的志向,好像早就理所当然地把教学视为要代代承袭的事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有一天,我回家兴冲冲地告诉父母说,自己刚才到纽约市教育委员会本部申请了一份临时教师资格证书,根本未曾料到父母听后那种愀然不悦的反应:“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真该选个其他的工作。”父亲说出这些话,显然对我的决定深感失望。“你哪知道今后要活得多苦多累啊!”母亲也忧心忡忡地接着说,那口气听起来好像我的前途注定凶多吉少似的。
对于父母的失望和懊恼,虽然我当时百思不解,但也没有过分在意。
16年后的今天,我已能将心比心地理解父母的反应。其实,我熟识的大多数教师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或许我还会干这份工作,但希望子女从事别的职业。”在关于教师工作满意度的调查中,我未曾听到有人提到“重新选择”的问题,但只要问一问教师,你肯定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么多教师的回答竟然相差无几。就像父亲对我说的:“做教师这份工作会逐渐使你心灰意懒。很多人都在嘁嘁喳喳地讲要怎么样重视教师、支持教师,都是中听不中用的夸夸其谈。一旦谁当上教师,就得过孤立无援的难熬的日子,因此也就希望自己的子女找点轻松的事情干,找点有声望、有地位、有荣誉的事情干。”
在如何改进学校的纷纷议论中往往只字不提老教师,许多老教师也早就习以为常,我父亲对此可有满腹的心里话要说。如果你恰好是一个孜孜不倦从教30多年的人,你就能深切地体会到我父亲的感受。无论什么场合,只要你问我父亲应该采取什么改进学校的措施,他都会直截了当地说:“首先,要想方设法使优秀的人到课堂任教;其次,要想方设法使他们始终精神饱满地任教。有谁理解教学对精神的磨炼,那真是一言难尽。教学要讲究点技巧,但其作用有限。能关心孩子、关注教学内容、与学生心心相通的教师,才是我们需要的教师。另外,教师需要坚信自己工作的重大意义,可要长期坚持这种信念对教师来说并非易事。”
教师的奉献惠及千家万户,可社会对教师的价值却熟视无睹。即使在经济发展欣欣向荣的20世纪90年代,许多美国教师的工资收入仍一成不变,修缮校舍的计划被一笔勾销,教师要求增加进修时间竟被视为想偷奸耍滑。尊崇教师的心灵绝不仅限于送鲜花、贺卡、美食,不管这些做法是多么出于善意,是多么用心良苦。尊崇意味着给予教师恰如其分的尊敬和礼遇。尽管我们探讨的是精神层面的问题,父亲的提醒合情合理:“要按教师的社会价值支付其薪水,尊崇教师的心灵,少不了这个措施。”
当然,尊崇教师心灵的措施何止一个?只要我们坚信教师是教育工作的核心这一理念,我们就必须追问几个问题:为何要关注教师的心灵?是什么挫耗了教师的锐气和活力?
为何要关注教师的心灵
“我刚上大学时,最先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择师,弄清了该去上哪些教师的课,不该去上哪些教师的课。”我的一个学生海伦·李曾对我说,“学生在私下的议论中把教师分为两类:用心的教师和不用心的教师。用心的教师热情、亲切、活跃、真诚、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可不用心的教师上起课来完全是在敷衍了事,得过且过,看起来对教学兴味索然,对学生麻木不仁,和教材、和我们都没建立起有意义的联系。”
过去几年连续发表的一系列言之凿凿的报告,无不昭示了一条朴实无华的真理:教师是教育的重中之重。
最近的研究报告也无不鲜明地指出教师质量对学生学业的重大影响。例如,《重中之重:为美国未来而教学》这份报告断言:“教师的所知所能对学生的所学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美国教育理事会在其报告《触摸未来》中综合考察了多项研究成果后也得到了类似的结论:“学生的成功十之八九取决于教师质量。虽说我们从实证资料得知的无非是早就凭直觉知道的东西---教师具有这种影响,但现在更使我们坚信,教师确实有这种影响。”
这些发人深省的研究成果以及各地令人忧心的教师短缺状况,已经促使教育决策官员、学区领导、学校校长及其他知名人士纷纷作出反应,大力资助各种旨在提高教师质量的计划。乍看起来,这对教师来说应该是个喜讯,可教师却忐忑不安,因为已有前车之鉴:一旦执掌权柄的政治家和“热心公益”的企业家到处挥舞那些要求改进教育的报告,束缚教师手脚的苛政严令也会随即接踵而来,力图缩小教师的决定权和限制教师的自主权。
最近,要求教育改革的呼声此起彼伏,表明美国面临着从20世纪以来的第四次教育危机。第一次危机发生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的20世纪头10年中期,那时大批移民涌入美国;第二次危机发生于苏美冷战正酣的20世纪50年代,那时苏联比美国抢先一步到了太空;第三次危机见之于美国经济萎靡不振的20世纪80年代;当今的危机则肇始于信息技术革命的发轫期。
每次教育危机中的事态演变遵循着一种至今已为人熟知的模式:首先,每当社会动荡不安引发对美国前途惶恐焦虑的时候,公众就关心是否发生了教育危机。因此,一旦感到美国命运莫测难卜,我们就严密周详地考察学校教育。其次,对学校教育百般挑剔的审查又往往导致“我们的学校正在衰败”这一危言耸听的判断,结果削弱了公众对教育的信心。再其次,出现公众信任危机时则必然要求进行教育改革,力图贯彻落实各种教育政策:明确阐明教育目标、精心设计教育过程、严密监测教育人员的表现。这种应对教育危机的思路看起来非常合理。
改革教育的要求通常导致一连串控制教师的措施。由于先入为主地认定教育弊端丛生的唯一原因是教师出了“故障”,所以教育改革主要就是“修理”教师,如强行规定整齐划一的教学方法、实施更加苛刻的教学绩效问责制度、执行逼人就范的渐进式教师培训方案、强令受训教师采用那些限制其专业自主权的方法。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教师一听到那些大声疾呼提高教育质量和增加教育投资的报告,就不免提心吊胆。
在什么构成优异教学的讨论中之所以把“找回教师心灵”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话题,是因为帕尔默在其著作《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中表述的这个思想犹如电击般地触动了千万读者的心弦。帕尔默全书的立论来自一个言近旨远的逻辑前提:“真正好的教学不能降低到技术层面,真正好的教学来自于教师的自身认同与自我完善。”
其实,学生喜欢的教师虽然各不相同,但却有着若干共同特征。
第一,学生谈论的是能欣赏他们特殊天赋、才能和潜力的教师,是能鼓励他们的教师。一位学生这样说:“我永远忘不了X先生把一篇批改的作文发下来的那一天,他走到我跟前,停住脚步,俯身对我说:‘比尔,你描写事物的本领可真了不起。’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至今我一想起来还难以言表当时的心情。”
第二,学生谈论的是能使教材变得妙趣横生的教师,常常以这句话起头:“X女士唤醒了我对英语/历史/数学/科学的喜爱。”
第三,学生谈论的是能认真倾听他们倾诉的教师,“Y先生关注的不仅是我说的话,而且是我们每个人说的话,他乐意分享我们的奋斗、我们的胜利、我们的经历。我们也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告诉他”。
第四,学生谈论的是真正以教学为乐的教师,赞赏这些教师充沛的精力、高昂的热情、饱满的情绪、飞扬的神采,注意到有些教师对教学那种浑然忘我的热爱所具有的感染力。一位11年级的女生这样说她的英语教师:“B小姐对莎士比亚的痴迷就像流感,只消与她呆上片刻就会被传染。”
什么挫耗了教师的锐气与活力
多年来与我交谈过或共事过的教师都道出了导致今日教师职业危机的缘由:
我们感到待遇不公
教师坚信自己工作的基本价值,从事的是对家庭、儿童、社会举足轻重的大事,可也认为社会并没有给予他们与教学重要性相称的报酬。
美国教师联盟主持的行业年薪调查证实了这一点,按生活费用指数调整后所得的教师年薪处于40年来的最低水平。2000年正是不少人把用各种优待措施解决教师严重短缺问题的调门拉得最高的时候,可也是教师年薪的平均增长率40年来降得最低的时候,这岂不是一种令许多教师心酸的尖刻讽刺。
这样做的严重后果是,低薪正在妨碍优秀人才进入或留在教师队伍中。
我们感到信念被毁
每当我们的作为遵从自己最珍视的信念和原则时就觉得理直气壮,一旦我们被迫做了有违原则的事情,就感到理亏心虚,可偏偏现在教育领域的许多改革和指令与许多教师的信念体系格格不入。
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有些学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考试分数和考试准备上,教师不得不舍弃久享盛誉的教学单元,因为其内容与考试无明显关联。离我住处咫尺之隔的马萨诸塞州某学区的教育局长成立了行政官员巡视组,对区内学校逐一检查,看看教师是否严格地按备考课程上课。一位好朋友把他任教的地方称为“被标准化考试分数弄得走火入魔的地方”,哀叹对考试分数和学校位次的偏执追求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他本人、他的同事及管理人员的学生观。
我们感到负担过重
所有指标都表明近几年教学条件每况愈下:要做的事情太多,可给的时间和经费太少。
教学的工作强度或是令教师心劳日拙,或是使教师望而生畏,迫使教师在从教路上作出何去何从的选择。我以前的一位学生从教一年后说:“我觉得别人根本想不到教师忙得多么不可开交,我没有时间去约会、去健身、去逛街、去娱乐。有些不当教师的朋友对我说,待我有点经验了,工作就会轻松了。我看不一定,我见到那些有经验的教师还是和我一样忙,只不过忙得不一样罢了。他们也许不必操心备课了,但得操心这个委员会啦,那个科研项目啦。还有,凡是我愿意作为自己榜样的教师似乎总在忙着鼓捣一些新奇别致的东西。”
我们感到孤立无助
说起来真是对教学工作的讽刺:教师身在座无虚席的教室里上课,心里却感到孤独寂寞。M女士是阿拉斯加州索尔道特纳中学的世界历史课教师,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种怪现象:
我喜欢教学,教学饶有趣味,使人乐在其中。但是,总的说来,教学又使人觉得非常、非常孤独。就你一个人和一群孩子呆在教室里,没有成人和你有什么接触,也难得有成人了解你做的事。其他教师很少来我的课堂,我也没时间去他们的课堂,我们都太忙了。换作别的工作,有人会看到也了解你做的事,可要是教学,你可以使每个人得到出色的考试成绩,可没一个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刚才组织学生热烈地讨论了古罗马与古希腊的区别,并为此洋洋得意,可没一个人来叫好喝彩。
教学是一个形影相吊的职业,你每天上课尽管可自得其乐,但得不到外人的赏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干的是一份有重大价值的工作。
我们感到底气不足
有时教师很难向别人,甚至向本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何如此,一说便知。在很大程度上,教师从事教学---不像石匠用石头垒墙、医生动脑颅手术,甚至不像清洁工清扫垃圾---带不来任何可见的成果,也没有任何由自己亲手制造或修理的实物。结果,教师与前面提到的以及其他许多行业的劳动者相比,有个明显的不利之处:他们干完了工作,却拿不出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劳动成果。
由于我们不能确知是否改善了学生的人生命运,心中总是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在我从教初期的某天,一位老教师对我说:“这个工作最叫人为难的是,挣钱再少也不能说为钱而干是正当的。我们的收获的确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无价之宝,比如,有时感到有些地方因我的努力而改观变样,有些儿童因我的鼓励而奋发有为。可惜的是,这种时刻并不常有,而且其证据无迹可寻,无人能见到它们的存在。”教学不断地耗费着教师的心血和精力,但却没有叫人一见便知的教学成果,许多教师因此总觉得矮人一等。
我们把照管和教育儿童的重任托付给教师,可上面列举的种种因素却在伤其尊严、损其名誉、抑其士气、耗其精力。如果有教师说:“让我重新选择职业的话,或许,只是或许,我会还干教师这一行。可一想到子女要当教师,我是绝对不会欢呼雀跃的。”难道有谁能怪这位教师吗?美国的公众和教育体系面临的严酷现实是:正值急需大批教师之际,却是大批教师离校之时,这难道不令人忧心如焚吗?
(《我的教学勇气》【美】山姆·英特拉托主编,华东师大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