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教师李坦然:从教60年,力未尽兴还浓
虽经风雨荣辱,但依然故我。
李坦然,1935年出生于江苏灌南。1955年,作为首个考入北京大学的灌南人进入中文系学习。1957年,被划为“右派”,下放青海。后回家乡灌南五队务农。1979年恢复公职,任灌南县高级中学高中语文教师。历任江苏省第六、第七届人大代表,连云港市政协常委、灌南县政协副主席等职。1994年,成为灌南中学历史上第一位特级教师。撰有《对〈小雅大东篇释义〉一文的意见》等。
在江苏省灌南县教育界,提起李坦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敬。他是灌南县走出去的第一个北大才俊,灌南高级中学第一个特级教师,县政协副主席,省人大代表……退休之后,又在县关工委等单位讲课20年,前后从教60年。他是学生心中的好老师、老师敬重的老前辈。听说记者要采访,他反复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我怕让你失望。”朴实、谦卑到骨子里。
2022年初,记者一行人走进李坦然的家。居所如他的为人一样朴实,甚至有些寒酸——客厅里摆放着一张破损的三人沙发和一张年代久远的八仙桌,两张木椅子摆在桌子两侧。除此之外,几乎再无其他家具。为了迎接来客,桌上特意摆了一盘榴莲糖,“这是我的同学华炎卿寄来的南方特产。”华炎卿与李坦然是北大同班同学,后来任教于南宁师范大学。
口述:李坦然
整理:本报记者 马朝宏
1949年初,15岁的我,由小学六年级考入当时的东海师范。1951年秋,分到连云港市云台区新县小学工作,开始了我的从教生涯。
记得到校那天,下了火车,驻足四顾,不知所之。忽然一只大手拍在肩上,回头一看,“老邵!”我不由惊喜地叫着。我们是在暑假集训中认识的。“走,跟我走。”到了学校,才知道他就是校长。至今我还怀念这位校长,是他领我进学校门,也是他带我走上教学之路。学校原是座庙宇,正殿是办公室,南对大山,郁郁苍苍,后面是一个院子,里面有一棵两三人才能搂过来的大白果树。一个暑假,我曾在这棵白果树下读了茅盾、巴金等人的十几本文集。当时我的工资是220斤小麦,实发钱22元,伙食每月六七元,吃得不错。在我的记忆里,新县小学一切都是美好的。在共和国如日初升的年代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从教生涯中烂漫的“童年时光”。
课要“有味”“耐听”
1953年,我调到市机关学校工作。学员学习是业余的,只在早上上课,但热情很高,特别是那些领导干部尤为刻苦。我用心教学,用现在的话说,自我感觉很好,但有一次挨了批评。记得当时教一篇关于科学利弊的说明文,对这类课文我不感兴趣,就照本宣科,读读讲讲。正好教导主任来听课,很不满意,一回到办公室就责问我:“小李,你那课上得有味吗?学生爱听吗?”我满脸火辣辣的,但事实如此,无言以对。末了是:限期改正,到时再听。不久,他真的又来听课了,这次教的是苏联翻译作品《夜莺之歌》,他很满意,说有味、耐听。从此,“有味”“耐听”在我教学思想中扎根,成为一直追求的教学境界,我也深深地记住了这位好老师、好领导。
那时时间充裕,我能很好地进行备课和自学,备课中我比较着力的是“教材分析”一项,看课文、资料,像写文章那样去写它,此外还摘抄有关资料,这两点常受领导表扬。我还订了高中课本,系统地自学。
那时我在淮北盐务局食堂吃饭,来去必经新华书店,中饭后晚饭前我经常在书店里读一些古典文学作品,如《怎么办》《复活》《母亲》等大部头小说。一次,我偶然翻开鲁迅一本杂文集,发现很感兴趣,就用了两个月时间把鲁迅的杂文集差不多全看了。这阶段的备课与自学,促进我知识的增长和教学能力的提高,也为日后考取大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艰难岁月依然钟情教书
1955年,我考上了北大中文系。不少人钦羡,说我步入青云,结果却是爬得高、摔得狠。先是在学校被划为右派,后是下放青海,接着回乡劳动,一下子就是18年。其间值得庆幸的是,除了两年劳动外,其余时间都还在教书,为教育事业尽了一份力量。在这特殊的年代,我备课教课,一如既往。作文批改我认真细致,被表扬过;我以活页文选形式抄了几十篇文章挂在教室,被推荐过;我多次上公开课,都受到肯定。总之,在这艰难的18年里,我并不是一塌糊涂、不堪回首的,而是凭着坚韧的毅力、负责的精神为教育事业尽到一份力量。
1978年初,我到灌南县高级中学代课,共教三个班语文。每周有三天要上四五节课,当时只知干、不知累。学期结束只和看门、打钟的同志一样,分得20元代课费,那时讲究奉献,并不介意。
我在灌中工作,家在乡下,生产队按人口分劳动任务,爱人一人完不成,后来土地承包到户,我还得回去种地。家校之间来回百十里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我就提前备课,充分熟悉教材,把点滴时间都用上,不少课文都是在回家来校途中背的。记得一次来校,赶上大雨,我就躲在路边的小土屋里背《狱中杂记》这篇难背也不需要背的课文。雨小了,我也背得差不多了,又冒雨前行,一边骑车,一边背书,只觉背书之乐,不觉雨淋之苦。
1979年落实政策,恢复公职,我正式成为灌中教师。
灌南县中学
形散神聚,寓教于趣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在语文教学中,我常借鉴散文中的“形散神不散”,力求目的明确、内容丰富、形式活泼,创造一种“形散神聚”的意境,激发情感,寓教于趣,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记得有一堂课是这样上的。
高二新学期的第一堂课,一进教室,我首先板书了“约法三章”,学生注视着我,好像在说:一开头就写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呀?
“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我问。
“约定三件事,要大家遵守。”
“不一定是三件事。”
“这与刘邦有关。”课堂活跃了。
“对,这成语是与刘邦有关,谁能说出它的出处和内容吗?”
学生纷纷作答。
我接着板书,“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我故意连写,让学生断句、加标点、翻译,接着我简要介绍了有关的史实和一般的用法。这时我忽然一顿,提高声调讲道:“当年的刘邦约法三章,纪律严明,秦人大喜争相归顺,终于战胜项羽,统一天下。今天,为了让同学们学好语文,我也来个约法三章。”这下子可谓“图穷匕见”,学生顿时领悟了意图,全场活跃,情绪高涨。
接着,我边讲边板书,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内外并重……二是手脑并用……三是读写结合……
随后,我又作了小结:刘邦实行“约法三章”,最终取得胜利,我们坚持以上三点做法,定能学好语文。
接着,我说:“今天我要讲的就到这里,现在请同学们就这堂课写篇短文,记叙、写感受、提意见都行。”学生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一个个欣然提笔,到下课时全部交卷。有的以“生动的一课”为题,说这堂课重点突出,生动别致,像篇散文;有的以“约法三章好”为题,说三点要求,具体切实,很有意义;有的以“我也来个约法三章”为题,对我也提出了具体的要求。这些文章思路活跃,充满激情,看得出写作的积极性得到了充分调动。
“形散神聚”要求每堂课必须目的明确、重点突出,并做精心设计。而语文教学更需要注意具体的场景和偶发的因素,临场发挥,创设意境,即常说的“教学机智”的运用。
还有一堂课,开头是这样的,早读时,我走进教室,看着新张贴的壁报、标语,问了些情况。上课了,我开头就说:“今天教室真新鲜,壁报美观,标语醒目。听说标语是封雷写的,是吗?”学生高兴地示意认可。
“这几幅标语选得很好,你们看——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知读书迟。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能说说好在哪里吗?”我问。
“都是关于学习的,可当作座右铭。”
“强调了学习要刻苦勤奋,要早学、博学。”
……
“对,这几幅标语内容确实很好,形式也不错,能说说吗?”
学生踊跃发言,有的说都是七字两句,对称整齐,有的说句式都是上四下三。这时我在黑板上画了个表格,接着简提了平仄的知识,要学生就此归纳。“上行有上声、去声,都叫仄声;下行有阴平、阳平,都叫平声。”“每幅标语上句末字都是仄声,下句末字都是平声。”我总结说,“这不是巧合而是规律。有人春节贴对子分不清上下联,懂得这点就能分清了。我们如果写对联,除了注意对仗外,一定要注意这点,不然会被笑话是外行。”
接着,学生在一种满足的愉悦气氛中进入了正课的学习。
这样开头的课还有很多,有时是有意安排,有时是即事而发,但都“散中见神”,融合了知、智、情、志,也起到了积极的组织教学作用。
从灌中退休之后,我在县关工委等单位继续讲课,又20年。时间愈紧迫,愈想多做些实事,我以教一辈子书为荣。如今,回顾60年来的从教生涯,很有点颠颠簸簸、急急匆匆、力未尽兴还浓之感。
采访手记
回首往事,一生坎坷,但无论在多么艰难的环境里,李坦然都没有过得一塌糊涂,凭着自己坚韧的毅力、负责的精神,专注于自己钟情的教育。初到灌中时,李坦然的家人还住在农村,距离学校有50多公里。每个星期天他都要骑自行车回家干农活。路上他总是带着语文课本,在大潮河边等渡船时,坐在岸边便诵古文,在回家和返校的路上,他把高中课本里要求学生熟记的篇目全都背下来。因为背诵,有时回家的路口骑过了,发现后又回头骑。当时电视剧《渴望》热播,李坦然未能免俗,也看了许多集。他后来跟同事说,电视剧不能看,看了上集要看下集,一集接一集太耽误时间,以后不看了。
在大家都不重视教育的年代里,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备课教课,学生没有读物,他以活页文选的形式抄写文章挂在教室里,他坚信,只有多阅读,才能学好语文。灌中图书馆里有一本工具书《佩文韵府》,李坦然是唯一借阅过的老师。后来李坦然患有眼疾,看书极为困难,带着老花镜还要用放大镜在书本里、地图上像觅珍宝一样查找有关资料,有人劝他不必过于较真,他总是说:理论正确、彻底、明白才能说服人,举例真实、生动才能感染人。
北大中文系55级是一个特殊的班级,他们中间出了一批著名的学者,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北京大学教授谢冕、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孙绍振等。在北大上学期间,李坦然便在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上发表9000多字的学术论文,还和30多位同学参加过《中国文学史》的编纂。他天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但命运把他抛入现实复杂的境地,生命的花朵只能在乡村的讲台上默默绽放。对此,没有人听到他有过任何抱怨。
有人说,李坦然个人人生坎坷,但由此灌南教育幸遇了一位大家,灌中学子得到了一位良师。在灌中期间,每次教研组评选先进,李坦然总是事先声明“不要选我”,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他长期担任灌南县政协副主席,但在住房等物质待遇上没有享受过特殊待遇,在工作中没有任何架子,也不搞特殊化。对于自己不认同的问题,他会在不经意间轻声说一句:“不能这样吧?”
李坦然朴实、谦逊、温和,虽经风雨荣辱,但依然故我,犹如他的名字,坦然对之。
来源丨中国教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