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说到底是“人”的教育。教育者作为“人”的品质、修养、胸襟、情趣，决定了教育的品质。　　　　　　　　

　　蔡兴蓉老师《走在孩子的后面》一书，是“一个家教老师的观察笔记”，讲述了“60多个有血有肉、鲜活的青春少年”的成长故事。此前在蔡老师的博客上陆续读到过书中一些文章，这次有机会完整地阅读，感受正如本书封面所言，“教育他们是一件艰难而幸福的伟大工作”。

　　蔡老师的经历很特别，是一个从体制内跳到体制外的教育者。这样的选择，隐含着对现行体制的失望及批评。在书中，我们仍可以瞥见这种失望及批评，因为虽然蔡老师跳到了体制外，但他辅导的这些孩子却依然在体制内，而且主要是在体制内。于是，我们读到了今日教育之种种怪现象：班主任为了提高成绩，竟在学习落后的孩子脸上写“笨”，或惩罚不服从的孩子半天不许上厕所；语文阅读变成了做“语文式数学题”，上厕所都在阅读的嗜书成痴的孩子却做不出阅读题；爱读书、好沉思、时有隽语的少年，一直写不好考试作文，在蔡老师指导下写出几篇“优秀”的套路作文后，一语道破此类作文的秘诀为“弯下腰来”；外人眼里品学兼优的少女，一旦成绩下滑，就要靠自残来缓解压力，而且要划旧伤口，甚至在伤口上倒酒精以增加痛感；曾在国外上学、快乐成长的孩子，在国内的重点学校却失去了笑容，失去了童年……

　　如果本书仅仅停留在此，意义也就有限。因为凡此种种，都不是深圳所独有；每位体制内的教师，都多少对此有感受，有认识，关键是此后的选择与作为。

　　他喜欢散步式教学，即如师生共同漫步，遇到美或有趣的景点，可随时停下，赏析讨论，广泛而自由，“每有新意，时有奇语”。比如上围棋课，学生觉得围棋与音乐很像，他就停下来与学生讨论两者的共通处，再谈谈艺术与科学的关系，谈谈罗素，顺便推荐萧伯纳的散文《贝多芬百年祭》与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学生当即把这两个作品记在纸上。最有效的教学当为这种有延展性的：从围棋延展到文学，从课上延展到课后。他认为这种教学能充分调动教师的知识储备和教学机智，也更能使学生心灵自由，想象勃发，他将这个过程称为“熏陶”。

　　他喜欢在游戏中教学。蔡老师多才多艺，通国学，擅围棋，爱讲故事，擅吹葫芦丝……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兴趣，他似乎总能找到那个合适的点，寓教于乐，让孩子们忘记害怕和厌倦，在游戏中学习，在快乐中成长。他把学习与游戏穿插起来，如背会儿《三字经》，就讲会儿《西游记》或下会儿围棋。或者干脆把学习变成游戏，比如对怕写作文的孩子，用“半成品作文法”：给孩子一个好玩的故事或细节，让他往下接，鼓励“乱写”——一个有“作文恐惧症”的孩子提出要“乱写”的时候，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可能就开始了。

　　他喜欢把教育变成生活，或者说在生活中教育。蔡老师热爱生活，前面所说的两种教学，都须以此打底。随处发现美和有趣，饶有兴致的“共欣赏”“相与析”，广博的知识，广泛的兴趣，都须以对生活的热情与敏感作为底色，此为源头活水。生活是广大的，蔡老师的教育也像生活一样广大、多变与自然。当一个孩子对种种游戏都无动于衷时，一只巴西龟替老师的教学打开了缺口。蔡老师跟一对母女一起观察榕树，讨论榕树的气根、树冠像什么，触摸气根断裂处的黏液，想象一粒小芽如何长成眼前的大榕树。观察，描述，想象，文学的诸种要素均包含在这“榕树下的一课”中了。他有魏晋名士的潇洒与随性，在月夜穿过公园到学生家，忽发奇想，给学生妈妈打电话：他要在月光下给孩子上一节“月光诗”！

　　就像体制外的教育避不开体制，脱离了具体组织的个人，也避不开社会。或许这种特殊的身份，更能让人认清体制和社会的弊端。教育是生活的延伸，是整体的部分，于此可窥社会万象。有学生问蔡老师是怎么来他家的，蔡老师说是坐车的，于是学生得意地告诉老师他们家有六辆名车，并一一列举。不管谈什么，这个12岁的孩子都能绕到钱上来，比如他的手表价值17000美元，曾是香港职员的爷爷现在还拿5000港币的月薪，妈妈介绍的那位姑姑，其实不是姑姑，而是他父亲的情人——可能这个孩子已敏感地意识到，情人与手上的名表一样，也是资本的象征。一个读初中的男孩是个“鞋癖”，因为在统一校服的背景下，孩子们最方便的是比鞋，鞋说明了背景、性格与品位。除了鞋之外，还可以比手机、手表、学习用具，女生甚至可以比发卡。拜金主义、功利主义严重侵蚀了孩子们的心灵，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一位高中生简洁地概括残酷的现实，以前是知识改变命运，现在是资本改变命运。

　　孩子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社会的问题、家庭的问题。比如那位“鞋癖”男孩，有一位很“拽”的父亲——他常在家里把所有空调打开，又把所有窗户打开，告诉孩子这叫享受。蔡老师没有把问题一推了之。他向“鞋癖”男孩讲述赤足踩在田野上的快乐，讲述他因赤足得到的温暖：一个过路的女人看到他在雪地里光着脚，特地为他做了一双棉靴，其实女人自己也有五个孩子要抚养。他感叹幸亏自己体验过饥寒交迫，否则不会懂得感动，他的棉靴比男孩的耐克包含着更多幸福的因素。他向那位感慨“资本改变命运”的少年讲述思想的高贵，讲述罗曼·罗兰的“只有具备一颗伟大的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一位少年对自己的姥姥极为不敬，蔡老师询问原因，他回答说她是穷人，父亲说迟早要她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有这样的父亲，孩子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蔡老师当即拂袖而去，他绝不将孩子、家长视作上帝般的客户，曲意逢迎。

　　他的作为，影响着尚在成长中的孩子。对姥姥不敬的少年，终于开口叫“姥姥”了；“鞋癖”少年也会记住“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的箴言。有意思的是，不少家长也从中受益，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一位刻板务实的工程师，被蔡老师的葫芦丝声打动，与老师探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尽管他不一定接受老师的观点，但至少会重新思考这个问题。更有不少家长陪孩子一起听课，一起学习讨论，课后则与老师交流孩子的情况、对教育的认识等，不觉中成为很好的朋友。

　　教育，说到底是“人”的教育。教育者作为“人”的品质、修养、胸襟、情趣，决定了教育的品质。蔡兴蓉老师作为教育者的成功，首先是作为“人”的成功——他是孩子们信任与依靠的师长，可亲的、懂得倾听的朋友，一起快乐游戏的伙伴。蔡老师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因为蔡老师不可复制，这60多个孩子也不可复制；蔡老师的成功又是极具推广价值的，因为每位教师、家长，都可以走慢一点，多想一点，以自己的方式做那个“走在孩子后面”的人。

来源：“新学校研究院”（ID：idealschool）

作者：周春梅，文章节选自其随笔集《一间辽阔的教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