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关注中小学教师这个群体时，我首先发现和必须面对的是三大问题。

一是“第一线教师主体地位与作用的丧失”；

二是“教师素质的急剧下降：不仅是疲于应命的教师已无精力提高、完善自己，而且校园的风气完全败坏，功利主义、虚无主义盛行，形成了几乎遏制不住的教育腐败”；

三是爱思考、爱学生、爱读书，尽职尽责，锐意改革的“真正教师”，也即“校园里最具活力的力量”备受压抑，得到重用的往往是没有任何理想与信念，却懂得迎合领导的“伪教师”。

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用力之地，也是三个方面。

首先是进行理论的思考，提出有关中小学教师的新理念；

其次是尽力声援代表了教育希望的真正的教师，总结他们的教学经验；

其三，为第一线的教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工作。

我把自己所提出的“中小学教师观”，作为中小学教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这大概也是我介入中小学教育改革一以贯之的追求：当作学术工作来做，希望在教育理念上有所贡献。

柏拉图（左）与亚里士多德（右）,《雅典学院》局部 拉斐尔绘

2006年，我参加了《现代教师读本》的编写工作。作为主编之一，在全书的序言里，吸取了编委会的教育专家（特别是陈桂生教授）和中学教师的意见，提出了“现代教师”的几个基本理念。

其一，首先强调现代教师与传统教师的历史联系，要有“教师的本职观念”，即“教书育人”，而教书就是“教学生学”，这就意味着，“教师这个职业，其出发点与归宿，都应该是学生的健康、健全成长。

教师的职业道德，最基本的就是把学生放在自己心中；教师职业的价值与乐趣，也就体现在教师也生活在学生心中。于是，就有了教师与学生在相互关爱中生命的共同成长，即‘教学相长’”。这是自古至今的教师的职业底线。

其二，“现代教师”又应具备“现代人”的基本品格，即“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批判与创造精神”、“历史责任感，社会承担意识，现代团队精神”、“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的统一”，这些都应该是教师努力的目标，即使不能完全达到，也要“心向往之”。

其三，现代教师也必然有现代教育带来的困惑。现代教育主要是国家行为，教师是国家公务员，在国家的教育体制下，按照国家制订的教育目标、教育计划进行教学工作。

这就决定了教师所拥有的自由与独立性是有限的。教师的个人意志与追求，可能与社会意志、国家意志有矛盾和冲突。教师的教学工作其实是在这三种意志的张力中进行的。现代教育又必然与市场经济联系在一起， 现代教师必须面对市场经济及与之相联系的文化产业（如网络、 影视）对学校教育的挑战和冲击。这都会带来一系列的教育难题。

2007年11月，我又一次南下，在福州、东莞、苏州、上海等地的中小学讲学，主要讲题就是《我理想中的中小学教育和教师》（收入《我的教师梦》）。

我首先讨论的，是“中小学教育的功能是什么？和大学的区别在哪里？”

“中小学教育的对象是6至18岁的孩子，他们正处于一个人的生命成长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阶段。人在这一生命阶段自有其生理和心理以及精神发育的特点。这些特点，就决定了中小学教育，以及中小学教师的一些基本特质和价值”。

我在深圳严凌君主编的《青春读本》一书中所提出的理念基础上，提出了中小学的三大教育功能与职责：

“呵护成长之美，保障成长权利（好奇、 探索、 发现的权利，自由成长的权利和欢乐的权利）”

“培养青春精神（对真、善、美的向往；对未来的想象；对理想的追求；对人类、自然、宇宙的关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生命的激情和活力；不屈不挠的意志力；不停息的探索、永远不满足现状的怀疑、创造精神）”

以及“通过引导学生读书，打开传统与世界文化之门”。

这样，中小学校园就能够真正成为学生终身的“精神家园”：人生的春天在这里养育、成长；到了初夏时节，就从这里出发，走向远方；到了隆冬季节又回到母校，默默感悟生命的真谛。

我正是从这里发现了中小学教师的独特价值与意义：

“作为精神家园的营造者和象征，我们所追求的，而且也是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成为我们的学生童年时代、青少年时代美好记忆的一个有机部分。尽管他们以后在现实生活影响下，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即使走向歧途，童年时代、青少年时代的美好、神圣记忆仍是无法抹掉的，或许在某一个时刻，由于某一机缘，在他们心上，会掠过我们的身影，想起我们有意无意说过的某一句话，都会给他们的心灵带来片刻的温馨。这正是对我们今天的劳动的一个回报。即使学生把我们忘却了，我们仍会感到满足，因为我们毕竟试图引导学生创造善良、美好的童年、青少年，使他们有过一个做梦的年代。”

我由此进一步讨论中小学教师应有的精神素质与特殊功能，他们在学生中留下的“永恒记忆”是什么？我根据自己对中学老师的记忆，提出了几个概念。

其一，是“美的化身”。

“对美的敏感与想象，是中小学生最基本的感官与心灵的、生理和心理的特点，美是青春期生命的内在需要。中小学教师的第一职责，就是充当美的使者与播种者”。

因此，“一个真正懂得教育的教师，一定会时刻注意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形象，一定要把自己最亮丽的那一面呈现在学生面前，而绝不允许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地出现在课堂上”，当然更为重要的，还在“内在的气质之美与心灵之美”。我强调，中小学教师之美，应该是端庄、大气、高贵之美，因为“教育绝对要求‘大’与‘正’，教育具有先天的超越性，它是高贵的事业”。

其二，是“亦师亦母（父）的爱”。

一方面，“教师对学生的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的延伸、扩展和醇化”，是超越权力、利害、交换关系的天性的爱；但教师的爱，又不同于父母本能的因而常常是非理性的爱，而是理性的爱，教师能够成为青少年信任的朋友，在他们的成长中起到父母难以发挥的作用，并且能够引导学生由“被别人爱”发展到“爱别人，创造爱”，从而获得成熟的爱。

这样，中小学教师就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功能与职责：“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一粒美的种子，一粒爱的种子”，这对学生成长的意义是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

其三，中小学教师应是一个“可爱的人”。

“中小学教师是永远和起始阶段的纯真的生命生活在一起的”，但他又是一个“成年人”。

这样的双重关系，就决定了：中小学教师“必然要或多或少地保留生命幼年时期的纯真”，即人们通常说的“赤子之心”，因此是“可爱的人”；但作为成年人，过于纯真，就显得不合时宜而被看作是“可笑的人”。既可爱又可笑，这恰恰是中小学教师的魅力所在。

最后讨论的，是“中小学教师工作的欢乐和痛苦，爱和恨，笑和哭”。

我强调，中小学教师的最大特点，是自己的生命和儿童、少年、青年的生命的共生互动，因而最容易从学生那里吸取生命的元气，永远保持新鲜感。面对充满好奇心，不断向你提出各种问题的孩子，你必须不断学习，不断思考，使自我生命处在不断新生的过程中。

必须善于体味和珍惜这惟有中小学教师才能享有的幸福和欢乐。这样，当教师就会从一种职业变成内在生命的需要：“因为我快乐，我需要，我找到了意义。”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必回避中小学教师所特有的辛酸与痛苦。我讲了两点。

一是“中小学教师永远是，并且只能是‘春天的播种者’，而不可能亲自收获‘秋天的成果’。只有学生长大了，成才了，回到母校来见你，道一声‘谢谢，老师’，你才等到了收获的季节。但是，你已经老了。这就是你的宿命，必须正视”，因此，中小学教师只能“只顾耕耘，不顾收获”。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中小学教师的基本精神。

此外，中小学教师的“教育对象都是些不成熟的生命，它多变，同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给你以伤害”，因此，“不能期待你所付出的一切，都能得到好的回报。这也是我们的宿命”。

我以这样一段话，结束讨论：“我，以及我们每一个教师，特别是中小学教师，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教育生涯时，真是想想要笑，许多事情让你要笑；想想又要哭，多少次你忍不住要哭。这就是教师生活的真实。这也是我们对教师工作的一种承担。这都是我们自愿的选择。”

我说的这一切，也许过于理想化；但却引起了听讲教师的强烈共鸣。

或许正因为我坚守了“教育的理想主义”，许多第一线教师中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感到孤独，需要帮助时，就主动找到我，或通信，或寄来他们写的书稿或文稿，还有在办讲座或开会时相识直接交谈的，我的周围就逐渐聚集了一些中小学教师朋友，我经常用“相濡以沫”来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通常的合作方式有二。

一是一起编书，《新语文读本》等丛书的编委会后来都形成了一个有分有合的群体。

二是教师们写出书稿，我为他们写序，这既是一种支持与声援，更是语文教育的个案研究，对教师的思想与实践，进行理论的提升。

书稿与书序浑然一体，其所提出的教育理念，就成为我和作者（第一线教师）的一种共识，或者说是共同创造物。因此，我永远感谢这些合作者，他们既是勇于进行教育改革试验的实践者，又是教育思想者，是教育新思想的真正创造者，我只不过作为阐释者参与了这样的创造。

而这样的实践与理论的结合，对于我来说特别重要，它弥补了我缺乏第一线教学经验的缺陷，成为我教育思考的新方式，既保留了我教育思绪的理想主义色彩，又更接近教育实际，可以说是落在地上了。

本文选自《教师月刊》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