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我用什么抚慰苍凉的教育心灵
——四十岁心情之二
记不得是哪一天,我被善意地正告:“你四十岁了。”这我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刹住急急奔命的步履,思索起一些与这特殊年龄有关的事。我惊讶地发现,我生命中仿佛跳过了30多岁这一档,一下子从20几直赴四十岁。
漫漫人生途,没有哪个年龄像40岁这样令人低回,以至低回不足,还要顾影自怜一番番。也许因阅历之不同,因社会文化背景之不同,每个人对这年龄的解读是有别的。不过大体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中年是负重的年龄,是午后的茶,甚至“人生四十万事休”。——这是多数中国人的想法。而另一派可借西方一谚语概括:“四十是人生的开始。”依我看来,四十岁恰好是一生的“中转站”,对于生理也罢,心理也罢,生命的长度也罢,莫不如此。当然对普通人的职业生涯亦如此。
回首什么时候,自己刚走出大学校园,转身踏进另一片狭小的校园。然后,六七年的班主任,十来年的年级组长,而今卸下了这些职务,我顿然感到一阵轻松,尔后是无尽的疲惫。某种力不从心的信号不断地提醒我。我仿佛一株摇曳在暮色中的老树,风雨渐渐地剥去了我苍翠的枝叶。阳光打在身上,我却无力挥动遒劲的枝条与之共舞。
“这是我四十岁的新学年。我已工作16个年头了。再过一次16年,我也快退休了。”又一个新的学年来了,我边走在校园边想着。当我迈进教室,这群个头和我女儿差不多高大的高一年孩子们,屹立我面前,那样骄傲,那样毫不体贴人,将我的沧桑衬托得无处躲藏。站在讲台上,俯视着一个个龙腾虎跃的他们,我发现有时自己竟然有点慌张,恐惧。我开始对自己不信任了:他们还喜欢我吗?我还能教给他们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新学年,教材变了,但似乎什么都没变,像那使用了多年的手提皮包。我常常拿着三年前的教案本,从容地对付着。练习册也与从前的大同小异,还是那家出版社,封面也还是那样的色彩淡然。学生们照旧如从前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听,做笔记,只是比往年的学生爱讲话,但不喜欢自主发言,学习热情减弱了许多。他们似乎已习惯了沉默,石头般的沉默。
这没什么。教书这么多年了,对付他们还不是小菜一碟?但渐渐地,我厌恶起自己来了。我不喜欢那陈旧的教案本,不喜欢假装淡泊的练习册,甚至不喜欢插页花哨的课本。这不喜欢也许源自我的心理和生理疲惫,但不完全是。现在,我想尽快摆脱它们。我已经不满足于之前的课堂表演,那些所谓的娴熟的教学技巧,今天看来,犹如自己小时候做过的一件件幼稚可笑的事情,简直令我蒙羞。但除此,我该干什么?可以干什么呢?
我陷入了对教育的迷茫。我不停地阅读。我已几乎放弃翻阅什么流行杂志,哪怕它被推崇得如何的美妙。我阅读书籍,不管是教育的,还是文学的、哲学的。我渴望深入而长久地倾听一个作者的絮絮叨叨,并且享受与这“心灵的交响”共振的幸福感。
我不忍独享,也把一些好的文字、好的声音告诉课堂上的孩子们。起初,他们颇不以为意,慢慢地,他们安静下来了,后来,他们主动要我每月介绍一本书籍给他们——他们想自己拥有这些声音。我给他们朗读过张晓风、黄永玉、韩少功、法国黑塞、智利米斯特拉尔等人的许多散文。我一直读得很陶醉,很放纵,甚至很自恋——我还将自己发表或未发表的文字读给他们。
在学生们的改变过程中,我发觉自己也悄悄发生着心灵的蜕变。我似乎从那些了不起的书籍中获得了有力的支撑点,它使我变了,变得自信而细腻,丰富而宽阔,执着而悠远。我一遍遍读着普希金的诗句:“我没有幸福/只有平静和自由。”觉得这诗是为我而写的。对学生,我会以更宽容欣赏的眼光接纳;对周围的丑陋,我学会在透视与批判中保持冷静;对自己,我能在了解、承认自己不足的同时,给予自我鼓励、自我奋起和超越的勇气。我内心的富裕、强大与温柔是从未有过的,那是漫长严冬后春天般的苏醒和自得。我突然间找到了自己,一个走失了许多年的自己,一个被庸常尘埃扑没得失去灵性的自己,一个被职业重担压迫得身心走形了的自己,一个天生拥有嘹亮喉咙却始终不敢自然歌唱的自己,一个刚刚踏入四十岁边缘便差点儿未老先衰的自己……
有一次,阅读帕克·帕尔默的书时,一些语言如夏日的阳光似的穿透到我的心灵:
“我们需要找到各种可能的方式来倾听来自心灵内部的声音,并认真地接受内心的指引,不只是为了我们工作,更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健康。……如果我们教师不对内心的声音作出反应,它可能不再发出声音,也可能变得粗暴。”
“要关照教师内心,使其不会僵化,对深层的自我待之如友,培养一种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的意识,是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感到回归了灵魂家园。”
这些闪闪发光的句子,温柔地提醒人到中年的我如何做自己、做教师,如何尽最大的可能来解放自我。爱恩斯坦说过:“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决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也许,只有首先当我“自我解放”了,才能从长期的职业困境中突围,并最终找回随着岁月的变迁而日渐枯萎的教育心灵。这种“自我解放”也就是帕克·帕尔默所说的“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的意识”,就是“赞赏自己的所有方面,他的强弱,他的成败”,甚至还是“走自己的个人成长之路,沿路为自己停留,为自己与众不同、持续发展的个性而陶醉”的成熟心态与胆识。(《男人的危机》)
施耐庵《水浒传》自序中道:“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我想,作为一介教师,跻身“仕途”的美梦早已灰飞烟灭矣,何必等到四十岁才明白?但是,四十岁的教师,职业之路刚行至一半,眺望退休的日子又遥遥难及,那么在无力改变世界的现状下,何妨“返回自身”,把四十岁视为人生和职业生涯的另一个起步,调整生活姿势,适当地跳出无尽头的埋怨和追逐,活出真我的本色来,这样,或许我的灵魂就少些断裂的苦痛,多些平静而自由的快乐。
2008年7月10日写,14日修改
(本文发表于《福建教育》2008年第8期,有删节)
更新:2013-03-10 05: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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