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 注册

在理想面前崩溃

作者:JZ 来源:《中国青年报》 点击:2427

“你是不是欠揍?”刘承伦对一位六年级的男生冲口而出。
  这位男生和另外几个男生已经闹了整整一节课了,先是站在座位上表演健美,然后到处飞扑克,好不容易安静一点儿,又蹲在桌子下面挑逗别的同学。
  快下课了,刘承伦采取对答问题可以提前休息的办法,总算大体上维持了课堂的秩序。眼下,教室里只剩下这几个最调皮的学生。他们几乎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在教室里打打闹闹,互相扯拽,还故意学他说话。
  刘承伦紧皱眉头,“要冷静,冷静。”他在心里忍了又忍,去终于没有克制住。
  “老师打人,要犯法。”那个男生不甘示弱,示威的喊道。
  “啪!”话没说完,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孩子眼里顿时涌出了泪水。其他几个孩子愣在那里。
  刘承伦自己也有些吃惊,手臂垂下来,心里“嗖”地凉了半截儿,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处理。
  下课铃救了他,刘承伦低着头走出教室,心里懊恼的不得了。
  “不要再提有多少学生对教育不满。我可以肯定的说,有多少学生厌学,就有多少教师厌教。”
  这不是他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此时,他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对记者。
  “不要叫我‘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说,“我想,很少有教师承认,自己正在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

  一
  第一个让刘承伦产生这种感觉的是一个姓郑的女生,但这种惭愧是在她毕业后才感觉到的。
  一天,他走在街上碰到了这个孩子,她不但没有走过来打招呼,反而当街大叫他的名字。
  “不是那种招呼式的叫,而是大声喊:刘承伦儿——然后嘿嘿嘿地和旁边的人嬉笑。”刘承伦回忆道,“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看到了我,她是故意的,就是想刺激我。”
  事后,刘承伦能回想起的和这位学生的过节儿,只有一条:“她不爱写作业,所以我常常以次为由请她的家长。”
  那一刻虽然深深的印在他的记忆里,却因为另一个学生的遭遇而更凸现出来。
  就在几年前,刘承伦遇到了另外一个女生,因为在学校说脏话,而且不愿承认错误,家长被请到了学校。听完刘承伦的陈述后,家长只说了一句:我把她领回家去!
  刘承伦毫不在意的让他们走了。这个孩子以后几天都没有来上学。当他再次见到这个同学时才知道,她被罚在厕所里关禁闭,整整两天。
  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充满了怨恨、仇视、委屈和不解——从一个11岁的女孩子眼里直勾勾地射向他,令他心如针刺,无法摆脱。
  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但都没能说服自己。“我为什么要请家长?”他问自己,“为了‘教育’她?为了帮他改正错误?为了让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哪些错误?”最后,他只得出了一个自己从没想过的答案:为了惩罚!——而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让他惊诧。这时,他已经当了近十年的教师了,“找家长”是老师通行的最有效的“威胁”学生的方式,但他从没有问过自己一次“为什么要这么做”;而面对学生对这种行为的恐惧,他也从没自问过一次“他们为什么害怕”。
  尽管刘承伦次后想尽种种办法对这个女生进行补偿,但始终没能从这种反思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他开始追问自己:但老师究竟是为什么?教育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老师无法从工作中获得乐趣?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对上课、学习和考试感到痛苦?而这一切,对社会的意义是什么?
刘承伦下定决心要进行改变。


  短短几年间,他的教育理论方面的藏书成倍的增长。一些崭新的教育思想和理论激荡着他。在不断的尝试中,他收获了一些成功;但面对成长在和他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里的孩子,他发现很多方法并不是那么有效,甚至遭遇到了他没想到的危机。
  在全国中小学都在推广“班干部轮换制”时,刘承伦也这么做了。他的班级有二十多个班干部,其中2个大队委,4个中队长,其余全是中队委,包括负责清洁、文艺和各学科的课代表。这些班干部在胳膊上别着一块菱形的深红的绒布袖章,神气十足的走在街道上,并且自觉的代替了刘承伦干了大部分工作,是的他不在班级时,秩序也井然有序。
  但不久,危机就出现了。
  有些班干部利用权职,包庇自己的好友,欺负自己不喜欢的同学,甚至发生了收受小恩小惠后替人隐瞒错误的现象。
  通常认为,这种众多干部轮换上岗的做法,可以创造更多的机会来鼓励更多的孩子,培养他们的自信心和责任心。但至少在刘承伦的尝试里“恶果”远大于“成果”,甚至于在没有形成班干部的学生中,激起了“公愤”。
  他不能忘记,四年前,他在班级里实行为自己每天的诚实、善良、勤劳、和勇敢打分的情形。他本想通过这种评价,让学生主动思考做过的美一件事,努力做个正直朴实的人。作为激励,他还将这种自我评价与每日评选班级之星结合起来,评出勇敢奖、诚实奖、善良奖、和勤劳奖等。
  但就是一张一毛钱的奖状,使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孩子们纷纷弄虚作假,编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实,故意打高分,甚至比着往高里打。等他觉察时,这种状况已经泛滥到整个班级。他不甘心,又增加了同学之间的互评和家评,虽然有些家长也加入到作假的行列中来;他仍不愿放弃,又增加了同学之间互查分数的制度,导致同学之间互相猜疑,整个班级人心惶惶......这项他原以为会非常有成效的举措,终因这种无法抵制地异化,归于流产。
  和所有班级一样,刘承伦的班级里也有一个家境不好的学生。
是一个被刘承伦扔掉的玩具引起了他对这个孩子的注意。这个孩子看见老师扔掉一个捡来的玩具后,一整天魂不守舍,屡次主动要求去倒垃圾,所有的同学离开教室后,他还在教室里转来转去不肯走,眼睛不时的落在装满废物的垃圾桶里。
  清校铃响了。刘承伦着急起来,直截了当的问他: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想要桶里的玩具?那个孩子吓的飞也似的拿着书包跑了。
  “糟了!我的话是不是伤了他?”刘承伦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他故意比平时晚些时间到教室,发现垃圾桶已经被人倒过,而那个一向爱打闹孩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读书。有意走到他跟前,孩子警觉的用身子当住了书桌,神色十分慌乱。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便走过去了。
  这样一个视别人丢弃的玩具为至宝的孩子,让心里酸酸的。这个孩子不仅是班里生活最贫困的,也是性格最偏执、学习最差的孩子之一。在刘承论接任之前,他几乎不完成作业,考试成绩很少及格,常常和同学打架、上网吧,从学校里逃跑。
  真正了解他,却是刘承伦在一次课外辅导中意外收获。这个孩子一直对老师辅导的内容心不在焉,老师说帮助他默写古诗,他倔强的说:“我还想回去打游戏呢!”
  刘承伦一时难以克制,数落起来:我话这么长时间辅导你,不就是希望你考试能及格吗?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不、上进......
  说着说着,孩子抽泣起来,说起他的爸爸,因为吸毒,注射得臂部已经感染化脓;说起他在幼儿园时就因为吸毒死去的妈妈;说起他叔叔去年因为吸毒得爱滋病死掉了;说起他的伯父因为吸毒贩毒被抓进监狱;说起他和奶奶艰难的生活......
  刘承伦被刺痛了,努力撑着眼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惊讶一个10岁的孩子竟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痛心自己长期忽视了他的心理。
  在刘承伦连续几个月的鼓励下,这个孩子的学习状况开始明显转好。一次课外辅导时,他缠着刘承伦不肯走,一定要再听写一课的词语,为了再多拿一些“+”——一个“+”可以兑换一张奖票。这一天,他们一共听写了两个多单元的词语和两首古诗。他全部写对了。
  听写完,孩子拿出特地带来的计数器,兴奋的一个一个计算着他的“+”。
  “一共388个!”他自豪的伸出手臂,大声喊起来。
  刘承伦静静的看着他,他穿着旧衣服蹦蹦跳跳的走了,刘承伦不仅感动:“这么多个‘+’,他却没有多算一个。他本来期望今天能达到400个的。”
  但孩子的自信心远不是像奖票一样可以一张张累加起来的。
  母亲节快到了,刘承伦建议每个孩子给母亲做张贺卡,感谢母亲的照顾,同时也祝福妈妈幸福快乐。这个孩子只能给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这是他这辈子所送出的第一份礼物,上面是他自己画的画儿,还配上一首小诗,但奶奶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告诉他:随便放在那儿都行。
  更冷酷的伤害来自同龄人。
  为了使他的学习成绩更快的升上来,刘承伦为这孩子安排了一位成绩非常好的同桌,期望他们能互相帮助。但在给另外一位孩子做辅导是,刘承伦意外地得知,这个同桌竟然在背后骂这个孩子是“白痴”,虽然他在课堂上表现的很周到,在作文里也冠冕堂皇地写着:要和这个孩子成为最好的朋友。
  刘承伦想不到自己的学生竟然是这样的表里不一,而且是发生在他认为的优秀生身上。很迅速地,他把这两个人调开了。“我不希望两个孩子因为我好意的安排,都产生人格分裂。”
  事实上,不只是他的成绩导致了这一切。他的穷,他上课时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的发育,以及他的有些偏执的自尊,甚至可以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成为同学嘲笑的内容。而他的反抗,就是打架,打完就跑。
  为了旗帜鲜明的表明自己的观点,刘承伦不仅始终坚持在课后为这个孩子补课,经常在他的闪光点突出时不遗余力的表扬,同时对所有包含歧视的做法进行严厉的批评,但这又出乎意料的导致其他孩子的仇恨——他们不恨老师,却恨背后告诉老师他们行为的同学,恨生活在他们并不了解的环境里的孩子......
  保护一个孩子的尊严,与维护大多数孩子的情感,这个两难境地,使刘承伦度过了一个个长夜。


  “你了解那种感受吗?每次到了六年级,我都感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每个人谈论的都是分数,都是上哪所学校,每个学生,每位家长,甚至办公室里的每位老师和学校的大会上。”
  他说自己每次都希望有机会逃出去。“这是个巨大的旋涡,每个人都会被卷进去,无一幸免。”
  就在上个学期,因为他的班级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他就遭到了许多家长的“围攻”。许多家长抱怨的说,每天看见孩子兴高采烈的从学校拿着各种奖状和老师的好评,以为成绩很不错,没想到......有几位家长生气地表示到,要回家痛打孩子一顿,有几位家长甚至哭了。
  竞争和淘汰是无情的。刘承伦无数次目睹过,在小学毕业宣布成绩的那一天,家长早早的挤在教室外面等待考试成绩。考上的,喜形于色,请客,发糖;落榜的,当场痛哭流涕,大骂自己的孩子不争气。
那一刻,所有的都不在重要,除了成绩。
  曾有一对非常要好的女孩子,两个人成绩都非常优秀。但就在这样的考试中,一个考上,另一个落榜。落榜孩子的母亲听到成绩后,在学校了便防声大哭,接着便开始数落那个考上的孩子,理由是在考试的前一天,她们还在一块玩儿,影响了自己孩子的考试状态。
  据刘承伦所知,这对好朋友在小学毕业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如何评价我们的教育?如何评价孩子的家长?这个最使刘承伦困惑的问题,在他看来,也将老师引上厌教的终点。
  可能少留作业吗?老师们少留,家长们也会留。可能减少考试吗?学校不考,家长会抗议;可能不以成绩评价吗?不,当然不,因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评价标准。
  就在这个学期,刘承伦发现一个学生常常不写作业。他在课外交流中得知,这个孩子上的课外辅导班留的作业太多,导致他没有时间写学校留的作业。“他说不敢不写,因为那个课外辅导的老师会打人。”
  有一篇文章里,刘承伦这样写到:“有指挥的教育并不在于学校安排多少课程,教学设施有多先进,而在于学生是否对所学的东西感兴趣,通过学习是否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并不在于学校走廊上、教室里悬挂多少名言警句,而在于学生对自己以及身边的人和事有多少深刻而真实的感受;并不在于老师布置了多少作业,而在于老师如何让学生展开形象的翅膀,拓展广阔的心灵;并不在于学生考试考了多少分,而在于他是否对自己的发展与足够的自信心,让读书学习成为习惯和人生的需要;并不在于学生有多少特长与爱好,而在于他是否有丰富的内心情感和真善美的热切渴望......”
  当然,这只是他的理想,他也不可避免的卷入这个怪圈里。他的上一届毕业班中,虽然升入重点高中的人数不多,但升入最好的中学的人数仅为另一个班级的一半儿,强烈的失落感使他放弃了自己早已定好的计划——在颁发小学毕业证书的那一天,庄严的和每位学生握手,祝贺他们取得了人生的第一个毕业证书,祝愿他们在今后的道路上相信自己,朝着自己的理想不懈努力。“希望,我想给他们希望。”刘承伦说:“我想告诉他们,一次考试的结果并不重要。人生的路还很长。”
  然而最后一刻,面对孩子们渴望地望着他手里的成绩单,焦急地等待他宣布升入重点中学的学生名单时,他崩溃了。“我甚至无法给他们一个微笑,因为那时,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孩子们,我没能带领他们取得最后一个光辉的成绩,虽然我怎样的努力,也不可能使每个孩子升入重点中学。”
  说到这里,他几乎流泪——他的上一届学生,在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集体打扫了学校的操场。没有人要求他们那样做。除了他们的老师,也没有人会记得那一刻。而在刘承伦接任前,那曾是学校纪律最差的一个班级。
 

评论——

一江自得(成长博客)
  《中国青年报》用一整版篇幅,描述了北京一位小学教师刘承伦在多年班主任工作中的真实体验,他的思考、探索和困惑。

这篇题为《在理想前崩溃》的长篇通讯用平实的笔触再现了一个个“教育现场”,提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问题。    

“当老师究竟是为了什么?教育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老师无法从工作中获得快乐?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对上课、学习和考试感到痛苦?”这是刘承伦的问题,大概也是所有教师都曾经产生过的困惑。他曾因控制不住情绪动手打学生耳光,之后却感到了巨大的挫败感;他曾经习惯于“请家长到学校”这样的做法,之后他感受到了学生对他的敌意;他尝试了多种方式培养孩子的责任感、消除他们的“人格分裂”,经常得到的却是孩子的谎言、家长的不满。在教育中,哪怕在小学里,主导一切的仍然是:“成绩”。    

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除了“成绩”,有什么能成为日后值得珍视的记忆?哪一个场景、哪一个瞬间、哪一句话曾鼓舞了你,打动了你,令你终身受用?刘承伦至今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说过的两句话,那两句话改变了他的命运: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眼含热泪朗读他的作文,那种从没体会过的骄傲感几乎让他哭出来,读罢,老师说:“这是一篇我没办法评成绩的作文,所以,我没有打分数。”还有一句话是,当他偷偷跳窗户去打乒乓球时,抓住他的老师把手放在他肩上,安静而缓慢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命运。”    

生命之河中涌动着庞杂、琐细的内容,而其中能够留下深刻痕迹的却很少,可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瞬间却能持久地占据人的心灵,因为那句话、那个细节传递的是关于“信任”、“赏识”、“理解”和“爱”的信息。任何人都需要这样的信息,一句鼓励的话或者一个温暖的眼神,尤其对于最需要获得认可或处于困境中的孩子来说,他们会充满感激,并且将铭记终生。    

然而,在一种普遍的功利主义心态的作用下,教育变得狭隘甚至面目丑陋了。在那个以“成绩”为至尊的强大磁场里,个人常常显得无能为力。“你了解那种感受吗?每次到了六年级,我都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每个人谈论的都是分数,都是上哪所中学,每个学生,每位家长,甚至办公室里的每位老师和学校的大会上。”他说自己每次都希望有机会逃出去。“这是个巨大的漩涡、怪圈,每个人都会被卷进去,无一幸免。”就在上个学期,因为他的班级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他就遭到了很多家长的“围攻”。    

“在理想面前崩溃”,多么苦涩无奈的话语!    南京的两位班主任一定与刘承伦有同样的体会。据报道,近日南京南侨中学两位班主任昌老师和马老师,在学校追求考试成绩的压力下提出辞职,从而引发两个班级40多名学生集体拒绝上课。学生们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昌老师和马老师都是非常难得的好老师,都把学生当子女看。学生们还特别提到,他们这所学校是所私立学校,大家考进来时学习成绩大都不是很好,但是自从昌老师和马老师在高二时担任他们的班主任以来,每个学生的学习积极性都提高了不少。他们采取如此过激的行为,是为了让学校改变决定。    

同学心目中的好老师,在校长眼里却是不称职的。那两个班期中考试成绩进入全年级“前十名”的人数偏少,于是,“为了学校的升学率也为了学生的前途着想”,学校打算更换班主任。两位深受学生喜爱的班主任不得不离开学校,这是否也是一次在理想面前的溃退?    

 

更新:2011-01-16 09:22:35
声明:本站是免费向教师学生校长家长提供教育教学资源的公益性教育网站。除“枫叶原创”系站长创作外,所有信息均转贴互联网上公开发表的文章、课件、视频和艺术作品,并通过特色版块栏目的整理,使教师、学生、校长、家长方便浏览自己所需的信息资源,达到了一网打尽的惜时增效之目的。所有转载作品,我们都将详细标注作者、来源,文章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如果您认为我们侵犯了您的权利,请直接在文章后边发表评论说明,我们的管理员将在第一时间内将您的文章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