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背景
不论绘画、戏剧还是小说,凡是一种艺术,大概都应当有背景。背景就是将事物的情况烘托显现出来,叫人不但看见事物,并且在事物以外,受着别样感动和刺激的周围景象。事物的好坏,不是单独可以判定的,必须摆入一种背景当中,方可认得它的真相,了解它的意义。所以在艺术上,这个背景很有重要的位置。
中国人一向不大讲究背景:画底是白的;戏剧里的开门关门,光是用手装一个样子;车子只有两扇旗子,骑马也只有一条 马鞭就算了。近来虽已经加了布景,但是不管戏情,用来用去,总是那几种老样式,也能算不讲究背景的证据了。至于古来的诗词,却颇多用背景。用了背景,就添出许多的情趣。譬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可算得上最悲壮的文字了,但是离开第一句,便会失去它悲壮的意味,这是因为第一句就是第二句的背景。其余如“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等许多好诗句,也都可以用这个道理来说明它的好处。
由此看来,背景差不多可算艺术的生命了。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艺术,主张这一说的人近来很多。就是当初将教育组成一种科学的海尔·巴尔特也有这个意见,他也认为教育应当有背景。没有背景的艺术不能叫做艺术,没有背景的教育也不能叫做教育。
什么叫做教育的背景?这个问题可分几层解释。
我们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当然应当用人来做背景。人究竟是什么?这原是最古的疑问,到现在还没有十分解决。原来人有两种方面:一种是动物的方面,就是肉的方面;一种是理性的方面,就是灵的方面。古今东西的哲人都从这两方面来解释人。因为注重的地方不同,就生出种种的意见来。西洋史上显然有两个潮流:希腊及罗马初期的人注重肉的方面;基督教徒则注重灵的方面。这两种主张彼此冲突,结果就变成了宗教战争。文艺复兴以后到十九世纪,是主肉主义全盛的近代。近来学者大概都主张灵肉一致了。这个灵肉一致,在我们中国却是已经有过的思想。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灵肉一致的标志。
人字的解释将来不知还要如何变迁,但现在的理想大概是提倡灵肉一致了。所以我们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进化论一派的学者说人不过是生物的一种,这样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说的人为万物之灵,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来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这两种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两面兼有的:一面有肉欲的本能,一面还有理性的本能;一面有利己的倾向,一面还有利他的倾向;一面有服从的运命,一面还有自由的要求。这两方面使他调和一致,不生冲突,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伦理学主张自我实现,教育上主张调和发达,也无非是想满足这个要求。“不管学生将来入何等职业,先要使他成为一个人”,卢梭的这句话说在百年以前,到现在还是真理。现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养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学问。地理是从面的方面解释人生的,历史是从直的方面解释人生的,数学是锻炼人的头脑的,理科是说明人的周围及人与自然界之关系的,语言文字是了解人与人的思想的,体操是锻炼人的身体意志的,其他像手工业等,虽然似乎有点带着职业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有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面。总之,现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为背景以外,是毫无意义的,若当做教育之目的物看,当做学问看,那就大错了。
我们中国办学已经有二十年光景,这个道理好像大家还没有了解。社会上有很多人批评学校里的课程无用,有几个父兄竟要求学校说“我的子弟只要叫他学些国文算学。体操手工没有什么用场,不必叫他学”。普通学校里的学生也有专喜欢国文的,也有专喜欢数学的,也有专喜欢史地的,但遇到洒扫劳动的作业,大家就都不耐烦。这都是将材料当做目的物看,当做学问看,而不把它当养成人的方法看的缘故。不但社会和学生不晓得这个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晓得这个道理的人也很多。现在,大多数的教育者,无非都是将体操当做体操教,将算术当做算术教,将手工当做手工教罢了。
人是教育的第一种背景。无论何物都不能离开空间与时间两大关系。这个空间和时间,在人就是境遇和时代了。教育其次应当以境遇和时代为背景。除上面两种背景之外,教育还有第三种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现在学校教育是学店式的教育,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中间只有知识的接受,毫无人格的接触。一句话,就是教育者是卖知识的人,被教育者是买知识的人。大家机械地卖来卖去,试问这种知识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教育需完善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识不过是人格的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体。现在学校教育何尝无管理训练,但是这个管理训练与教授绝对无关系。教育者大概平日只负教授的责任,遇着管理训练的时候,便带起一副假面具,与平时绝对成两样的态度了。这种管理训练除了以记过除名为后盾以外,完全不能发生效力,而且是愈发生效力,结果愈不好。这是因为其与人格无关系的缘故。
人格恰如一种魔力,从人格发出来的行动,自然使人受着强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话,因说话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这就是有无人格背景的分别。空城计只能让诸葛亮摆,换了别人便会失败;诸葛亮也只能摆一次,摆第二次便不灵了。“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教育者必须有相当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悦诚服。只靠规则是靠不住的。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凡是教育者必须是贤人圣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并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学校所行的教育,都不过是一种端绪;一切教科,无非是一些基本的事项,而不是全体。所以,教育者于人格方面,也需只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绪就够了。这个人格的基本端绪,比之教科的基本端绪成就虽难,但是不能说这是无理的要求。
教育离开了这三种背景就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