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信任经典教育

当今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是以“经典教育”为主流的。私塾多标举“读经教育”，学校多开展“经典诵读”，此外还有“经典海读”、“经典素读”、“经典吟诵”等说法，总之是在用经典做教育。我也是其中“经典吟诵”的倡导者。但是，我今天想说，指望经典能教出传统文化人才，或者是有传统品德的学生来，恐怕只是美好的愿望罢了。

我为什么不信任“经典教育”？

请大家想一想宋代儒学为什么要弄出个“四书”来？

宋朝官方已经有“十三经”，科举考试也是以“十三经”为基础的，而所谓“四书”，都是“十三经”里的篇目。为什么朱熹等宋儒还要弄出个“四书”来？

答案是：“十三经”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距离宋朝生活太远了。《周易》《尚书》《春秋》《诗经》等等，其中涉及大量的先秦文物制度和生活方式，宋朝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从阅读这些经典开始学习，就会纠缠陷溺于表面知识，要弄清其中的道理需要很久，甚至皓首穷经不能自拔。所以宋儒特意从“十三经”里选出个“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它们说的基本上是大道理，涉及的先秦文物制度比较少，理解相对容易，因此先从这里入手，先明白大道理，再辅以历史知识丰富深化。因为“四书”当初并不是一个自足的创作体系，所以朱子还不惜背负骂名，自作数篇，以补足“四书”理论体系。“十三经”其余数经，也把《尔雅》《孝经》几个再分一层，结果后人学习儒学，就变成了“四书”、“五经”、“十三经”其余数经这么个顺序。这是一个教育次第问题，也是一个教育理念问题。

今天，“四书”离我们的生活也很远了。

“四书”中，《论语》是最生活化的一部，我们就以它为例。《论语》的开篇：

看很多书上的白话通解大概是：学了知识，然后又经常去复习练习，不是很快乐吗？

话好像没错，但是实际上传达到今天读者脑子里的信息，却与古人得到的信息大为不同。

今天的人读到这句话，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画面，一般都是课堂上学生们排排坐，大声朗读的样子，或者是做习题的样子，可是先秦的“学”与“习”却不是如此。

孔子所谓“学”是指学习儒学，所以学习数理化英语，包括学习今天的语文，都不是“学”。而且，古人上“学”，不是今天的横向编班，统教共学，而是纵向编班，个别教育，一对一私密教学为主。孔子就是这样教学生的。“学”也不是老师在按照教科书从头到尾地讲解，而是以布置作业为开端，启发点拨式教学，以自学为主体过程，以复讲过关为阶段考试来进行的。今天的所谓私塾书院，课本虽然换成了古代的内容，有的还繁体竖排大字，可是课本的形式还是西方的，没有古代课本最关键的读法符号，而且课堂布置也是classroom，不知道古代的老师是坐在教室的后面的角落或者另外一间进行教学的，是一对一教学的，是没有同桌的你的。而“习”也不是今天的复习、练习、背诵经典，而是古代儒士的实践演练，比如内省，比如作诗，比如习礼，比如忧国忧民。在失去了古代“学”的生活样态的情况下，对孔子这句话的理解会偏差到什么程度？所以学生们会说：老师啊，学习是很痛苦的啊，怎么能说是“悦”呢？像今天这样子学习，学习今天的东西，当然是很痛苦的啊。学生们说的对。这句话的教育就达不到目的了。

这句话就更不好理解了。今天的白话通解看起来都很简单：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是很让人快乐吗？然而，什么叫“远方”呢？先秦时期，交通通讯都不发达，出门远行，是生死不知的。谁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没有消息，没有音信，更没有电话和视频聊天。而且，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大约要走好几天。从一个诸侯国到另外一个诸侯国，大约要走好几个月。什么叫“从远方来”？就是他去了得走好几个月以上的地方，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惊喜！当然是“不亦乐乎”了！要在今天，这个“远方”至少也得是火星。因为到了月球上，还有电话网络，还有视频直播呢。火星的通讯要稍微延迟一些，但还比不上孔子所谓的“远方”，你说，你读经如何让学生体会到孔子的本意呢？

这还是大家觉得最容易理解的句子，后面就不说了，其余的经典也就不说了。其与当代生活差异之大，只比这两句话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种情况下，学生怎么可能通过读经典去理解儒学呢？

所以我不相信一个孩子可以通过读经，或者说把学习传统文化的主要精力放在读经上，而可以学到传统文化，融合进他的生命，化为他的生活方式。

更不用说如今的“经典教育”不成体系，没有方法。不成体系，是说没有次第，没有系统。古代的蒙学也好，经典也好，每一部都有它自己的教学目标，它自己的知识系统，因此要学习就必须具备某方面的基础，先学什么后学什么，每一部又有不同的教学方法，不同的教学材料。比如《百家姓》除了知识目的之外，主要是树立华夷之辨的理念，接受中国人都是一家人的思想。现在讲《百家姓》的老师，往往讲各姓的源流，各自的名人，这不是往相反方向教吗？既然你是你的姓，我是我的姓，我们各自有源流，各自有祖宗，那我们就分家好了，还在一起生活做什么？此种讲法，流毒甚广。《百家姓》，应该是讲中华一家亲，讲你这个姓，当初是怎么进入的中华大家庭，大家庭是怎样欢迎你的，你又是怎样满怀欣喜地进门的，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相濡以沫、生死以共的吗？这才是《百家姓》的正解。

再比如读经须以小学为基础，“小学终，至四书”，“小学”的涵义既有礼教和生活教育，又有音韵训诂和读书方法，即吟诵。今天很多学生上来就读经，那怎么能读得明白呢？比如我们还举《论语》开篇为例：

“子曰”是什么意思？今天的学生读到这两个字，所获得的信息，就是“孔子说”，我们的教材上也就能给到这些。可是一个古代的学生，读到这两个字，如果他是经过蒙学和小学训练的，他所获得的信息就大为不同了。比如如果他学过音韵学，他就知道“曰”是入声字，他学过吟诵，就知道“子”读长“曰”读短，这样读出来，就有了郑重其事的意思。《论语》全部用“曰”而不用“云”，古人早已说过，乃郑重之意。如果他学过训诂，或者老师在这里教他训字，他就会知道“子”字的来历，知道它来自爵位之称，以及为什么爵位都是家人亲戚的称谓。这样他就对“子”这个字充满敬意和亲切感。如果他学过礼教和生活教育，他已有孝悌之习和仁义之志，那么他学起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古代的教育是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必须尊重中华文化的固有结构和传统教育的固有次第！想一步登天是投机取巧，绝不会成功。想只学一角，抓到什么就学什么，只会让困难更大，效果更差。只学经典，想靠经典达到育人的目的，这不是经典教育，这是经典迷信。必须提倡有学理、有体系、有传承、有效果的传统文化教育。

要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读经是必须的，但是经不是这样读的，教育也不是这样做的。

今天的传统文化教育，必须认清几个事实。

第一，我们失去了古代的生活。要知道创作经典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古代的文人，他们创作经典的教育对象，也是古代的文人。他们就没想到还有我们这样生活在现代世界的没有文化根基的人，居然也要读经典！所以他们说的是行话，是古代文人的行话。没有古代的生活，没有文人的身份和经历，是很难听懂那些行话的，尽管那些字你可能认识，还有某某学者的翻译给你看，但是，你依然很难理解，你依然只是能够像一个门外汉一样，从门外窥见、浏览、猜测一些外貌而已，传统文化的真谛是得不到的，更不要说化为生命了。

第二，我们不培养古代的儒士。今天的教育，面对的是全体中国人，首先是全体少年儿童，这是普及教育，不是精英教育。古代的教育也是分层的，蒙学和礼俗是所有人都要学的，至少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但是只有极少数孩子，会被蒙学塾师认定可以“上学”，即可以学儒，于是被送到学馆，开始读经。儒士是一个古代的职业，也是身份，儒士的教育属于精英教育，因此今天不可以把儒学馆的教育直接搬来学校，塞给全体少年儿童。经常有私塾堂主来跟我交流，我都先问：您是做普及教育还是精英教育？如果是做普及教育，为什么是精英内容？如果是精英教育，那又是如何认定您的学生们属于精英的？古代的学馆是要经过数年的普及教育筛选的，而且入学比例极低，那才是对得起家长的精英教育。现在来一个孩子就收一个，不管他天赋如何，基础如何，上来就读经，还大量读经，这合乎教育逻辑吗？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那几个有可能成为精英人才的孩子，也会被这个同质化的教育环境所拖累，他也没有成长的希望。

第三，传统文化教育的目的是立德树人。如今教育部都把“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首要目标，传统文化人士很多却还抱着背诵经典不放，奇哉怪也！历史上多少人经典背得滚瓜烂熟，心肠黑得油光透亮？朱子讲修身，阳明先生讲致良知，都是说做好人。做好人，当然需要读经，但是读多少，读什么，怎么读？而且，只读经显然是不可能达到培养好人的目的的。

想通过经典诵读，让学生做好人，实际上就是指望学生自己开悟。在失去了古代生活的背景下，在老师们也不懂经典的条件下，他如何能够自己开悟？在普及教育的环境下，他不是要成长为儒士，而是做一名农民、工人、职员、科学家，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他开悟？校长们、老师们、家长们，请大家好好想一想。

那么，在当代社会中，应该如何开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读经又应该怎样读呢？

第一，要尊重中华文化的固有结构，按照德、礼、蒙、小、体、艺、用的顺序次第展开教育。教育一定是一个体系，零打碎敲一定不是教育。只读经，就是零打碎敲。体学包括经史子文，“经”仅仅是体学的首项，虽然在整个中华文化中处于核心位置。中小学如果把传统文化教育仅仅放在“经典诵读”上，也是零打碎敲。

第二，要继承中国古代教育的方法开展传统文化教育。用拳击的教学方法可以学会太极拳吗？那么为什么现在要用西方的教学法，甚至是没有教学法来教传统文化呢？中国的学问是口传心授为主，是主要靠人传人的，是因材施教个别教育的，是有读法（吟诵）有做法的。像现在这样，一个大课堂集体统教共学，本身就是违背中华文化精神的，它传下去的，只能是一批用中国概念表达的西方文化。

我们北京海淀的老师们有一次观摩台湾老师上国学课，那位台湾老师讲的是“仁”。他先向学生们提问：如果你和朋友约会，朋友迟到了半小时，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结果学生们说什么的都有。他就把答案分成两类，一类是替对方着想了的，一类是没有替对方着想的。这位老师说，前一类虽然还不是“仁”，但至少向“仁”的方向走了。这堂课受到了海淀老师们的热烈赞赏，没想到国学还可以这么教，教得这么贴近学生生活。然而，我却感觉不对头。因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每个人和朋友的关系也都不同，你不能仅仅靠一句话就判断他仁不仁，因为这句话还有口气、环境、默契，尤其还有双方的交往历史、关系性质等等诸多因素，这都是老师不了解的。在这种情况系啊，一刀切地以话里有没有提到对方的困难为标准去做判断，这本身就是西方文化的规律性精神，不是中华文化的道的精神。孔子就很少下这种普适性定义，他基本都是一对一有针对性地对某位学生提建议的，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那才是中华文化体系中的“仁”。现在这位老师传下去的，只会是用了“仁”这个词的，实际上是西方的“love”一类的文化精神。

因此，开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一定要重视传承传统教育方法，要了解古代教育方法，不要以为只要是教育，就是大课堂一刀切，讲知识讲规律。古代的教育是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教与学相结合，个别与集体相结合的一整套方法系统。我说的不仅仅是指老师，也是指学生，比如古代教育从蒙馆开始，就重视让学生教学生，纵向编班，而不是今天的学生只管学，老师只管教。中华文化一向是阴阳系统文化，这才是中庸之道。中华文化一定要用中华方法才能传承。

第三，经典诵读要向前走。现在，私塾读经也好，学校经典诵读也好，其实性质是一致的，都是老实大量读经。这是二十年前由大陆和台湾同时发起的教育活动，当时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对于撬动中国教育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功不可没。然而，二十年过去了，现在两办都已发文，大中小学都要开设传统文化课了，高中语文要七成是古诗文了，高考都要考了，还停留于简单地读读读，就不合适了。与时俱进、趁势而为，不正是中华文化的精髓所在吗？所以我提出，经典诵读要向前走。

怎么走？从内容上，筛选适合普及教育的内容。从结构上，符合中华文化的固有体系，德、礼、蒙、小、体、艺、用。从方法上，用吟诵来教学。吟诵，就是古代的“读”，是经典的固有的读法。今日有人所谓“平读”、“素读”、“阅读”、“诵读”以及各种新发明的方法，都不是经典的固有的读法。吟诵的方法，不是凭空想象的，它是记录在历朝历代的学馆课本上的。现在很多人印了很多经典诵读的课本，却很少有人去了解古代的课本什么样。古代的课本除了是繁体竖排以外，最重要的是有密密麻麻的读法符号，它是小学生要首先掌握的。学会以后，书上就不再有符号了，因此成人读的线装书往往是只有汉字，没有标点符号的书。现在，让学生读用西方标点的经典，经典中的各种语态、声韵、文气、精神都消失了，只能勉强理解文字，何来义理？何谈开悟？

第四，最最重要的，是用中华文化精神做教育。我们真正希望的，是培养中国好人，有中华文化根基的好人。经典固然重要，但经典不是目标。我们要传下去的，是中华文化精神。两办文件上说的是“中华人文精神”，意思都是指中华文化的思维方式、世界观、社会观、历史观、人生观、价值观等等。我们要把重心放在中华文化精神上。

读经，要理解中华文化精神，学古诗文，也要从中华文化精神的角度去解读。至于背没背过，背过多少，这不重要。中华文化精神应该渗透到所有学科的教学中。现在数学课、物理课、英语课也在琢磨怎么跟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了，但是结合出来的多是两张皮，也就是提一下古代的知识，其他照旧。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是告诉学生们，我们中国古人是怎样看待世界的，我们的祖先认为，世界上没有神，世界没有固定不变的规律，世界是阴阳和合的，人也是和合共生的，所以我们有我们的物理学，有我们的数学，有我们的语言学。要让学生知道，这个世界，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认识，而那是我们祖先几千年来的视角。

语文的古诗文教学，也要改革，改为从中华文化精神的角度去教学。比如《静夜思》不是简单的思乡，那是一位儒士的思乡，是一位有着济世安民理想的人，在行道漂泊的路上所发出的感叹，这首诗的第一意思是他不回去，他在表达他坚守理想，不达目的不回家的决心，不然他抬脚回家就完了，还作什么诗！你要从这首诗里，感受到古代儒士的济世安民理想与艰难现实和人生痛苦的纠缠，从中感受到古代儒士的伟大的人格力量，这才是你要传给学生的东西！这就是中华文化精神做教育了。

读经也一样。要吟诵经典，不要再形式和内容打架了。要把精力放在理解上，而不是背诵上。经典也要筛选，不是说经典就不能够节选了，那宋儒为什么要拿出个“四书”呢？要筛选比较贴近今天生活的那部分经典。

当然，更直接的办法，是穿过经典，直接做中华文化精神教育。经典也好，诗文也好，史书文献也好，考古文物也好，古代科技民俗也好，都是中华文化精神的教学材料。我们应该发展出这样的一门课，分年段有系统地讲解中华文化精神和文明体系。两办文件中所说的“传统文化课”，应该就是这门课。我们要充分发挥这门课的作用，使之成为中小学传统文化教育的核心课程，替代“经典诵读”的位置，为整个传统文化教育提供主线教育和骨干材料。

（本文根据徐健顺教授采访内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