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来直去出学问
不久前接到北大社会学教授郑也夫的来信,说他今年就准备退休了。同时,他寄来最近出版的姐妹篇《吾国教育有病》和《科场现形记》。前者是他个人的著述,算是课堂上的夫子自道了;后者则是他学生社会调查的结集。
俗话说,“文章总是自己的好”。 《吾国教育有病》最近频频登上教育类畅销书排行榜,至少算是小出风头,作者自然有些得瑟的资本。但是,郑也夫对自己的著作并没有多言,而是反复督促我看另外一本,即学生们的社会调查。他心里更看重哪个,一望便知。
认识郑也夫大概是三十年前,当时我是《北京晚报》一个刚刚出道的小编。他大我十岁左右,是北京社科院社会学的助研,也是刚刚出道。我们俩都有一股文章济世的豪情,一拍即合,成为三十年的挚友。
虽然是挚友,但也有道不相同的时候。记得有位朋友告诉我,郑也夫曾亲口说:“别看薛涌跟我挺哥们,他骨子里从来看不起我的学问。 ”对此,我当时没有否认。不过,他对我也够狠。记得有一天我告诉他自己太瘦弱,准备“练块儿”,把体型弄得像样点。他听了扑哧一笑:“你咋练也赶不上那些不练的呀。 ”这话让我对他“记恨终身”,乃至52岁生日那天负重20公斤拉了8个引体向上,拍成视频传到微博上,催促老友好好看看:我三十年后到底能否赶得上那些不练的?!
话归正传,先交代一下我为什么“看不起”他的学问。
我们相识时,郑也夫当然是兄长般的人物,学问大得多,英语也很好。我没有受过任何社科训练,英语可谓目不识丁。也许是缺什么就崇拜什么,我对学问敬若神明,趣味非常学院派。郑也夫虽然满腹经纶,但谈起话直来直去,简单得出奇,在学术上也如此单刀直入,让我这个对学问充满神秘感的小老弟有点扫兴。记得当初他给《北京晚报》写了篇800字的小文《路途损耗》,指出北京市民通勤浪费的时间太多,应该协调大家换房,就近上班。那还是单位分房的计划经济时代,文章刊发后,我走访了北京交通、住房、城建等部门的专家。大家提起这篇文章,都拍着大腿摇头:“太简单!太简单!”我看了人家摆出的各种复杂理由,马上信服。不过,三十年后,我发现自己也在写同样的问题。当然,我引述了不少西方城市学的研究,复杂了不少。可惜不管怎么复杂,郑也夫当年单刀直入的“路途损耗”是回避不了的问题。
由此,大致可以摸到郑也夫的治学为人之风。他并非不懂理论,但更看重经验事实。他选择社会学,是看重社会学调查的价值。后来当大学教授,也是不愿意躲进书斋当学者,而要接触活生生的下一代、直接对人产生影响。郑也夫在教学生涯中,已经为学生编过文集共16本。这些书,当然大部分是社会调查。调查出学问,哪怕是还在读本科的学生,按照严格的社会学调查方法,也能大量出产原创性的研究。
这本《科场现形记》,就是个例证。全书48万字,以密密麻麻的小字印刷,如果灌水冲成“心灵鸡汤”的话,那就是三本书的分量了。这代表着中国高等教育界实证调查派的成果和学术创造力!郑也夫在序言中引用了生物学家的一句格言:“事实比想象更离奇。”要知道,郑也夫教授已过63岁,经历丰富、阅世甚深,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丹佛大学社会学系读了两年硕士,不舍得错过参与观察中国的机会,放弃了博士课程匆匆回国。可以说,对于近三十年中国的变化,他几乎没有错过任何近观的机会,教育也是他的重点领域之一。如果他面对学生的调查也感叹“事实比想象更离奇”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对这些年轻学子的成果掉以轻心了。
郑也夫的学生们洋洋近50万言的细致研究,大概会让许多读者感到难以消化。我不度德量力,希望对其中若干要点进行简单归纳,并结合自己在美国的观察和经验,对照一下中美教育的现实,希望引发对中国教育问题的进一步公共讨论。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