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读了《华尔街日报》的两篇文章，主要讨论的是美国教育，当然，也不时把中国作为竞争对手进行参照，为我们思考当代全球教育问题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如今望子成龙的家长只要有条件，就恨不得让孩子早出去留学，乃至出去读初中、高中的小留学生浪潮悄然而起，美国成为重要的目的地之一。殊不知，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首先要谈的这篇《华尔街日报》文章主要分析的，是美国义务教育水准的落后状态。其主要依据，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对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5岁学生三年一次的能力测试。 2012年的结果尚未揭晓，但2009年那次，中国学生震惊了世界（该次调查以上海学生为样本）。他们在科学、阅读和数学三科中，都以明显的优势成为“世界冠军”。

我们先看基本的事实：在2009年的这次测试中，科学这门，美国排在第23位，为502分。在阅读一门中，美国位居第17位，为500分。在数学一项中，美国学生则以487分居于第32位。美国如此“落后”的原因，一直被归结于贫富分化太大，弱势阶层子弟把平均成绩拖了下去。这一结论，确实也不乏量化的研究支持。但是，哈佛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对这一测试的结果进行了深度分析，发现并不全然如此。如果把美国富裕郊区的学生单拿出来进行跨国比较，美国还是落后。比如，在父母至少有一方受过大学教育的美国学生中，只有42％的学生在数学上达到熟练（proficiency）程度，而中国学生为75％，排名第10的加拿大学生则有50%。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学家EricHanushek估算，如果美国学生在数学上达到加拿大学生的水平，美国的GDP每年就会多出1万亿美元！可见，各国大多数专家，都把这些成绩非常当真。

记得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国内媒体几乎是一片哗然。主流观点是，中国的应试教育使学生在考试方面天下无敌，但也有“高分低能”的隐忧，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未必跟分数一样优秀。事实恐怕远非这么简单。首先，这样的测试，由参与国的专家合作设计，参照的是在西方有百年传统的智商测试，着重点不是所学的知识，而是运用这些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和中国传统的考试非常不同。第二，测试不让学生准备，并且是第一次在中国举行，其成绩当然不能用“应试教育的结果”来简单概括。第三，测试有严格的规程，旨在随机抽样教育的一般水平，不容许集中在几个重点学校。

与美国学生在国际测试中“不给力”的表现相比，中国学生的成绩如此鹤立鸡群，还是需要有所解释的。对此，我并没有进行研究，不过可以抛砖引玉地提出几点假设性解释。

首先，中国人在心理上一直有着深刻的“危机感”，总担心自己不如人。我们这代当父母、老师的尤为如此。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的竞争优势。觉得自己不够好，就睁大眼睛盯着别人的长处，能学尽量学。虽然其中不乏盲目的倾向，但总的来说，“危机感”塑造了开放的心灵。现在大家张口闭口 “美国教育”如何如何，就体现了这样的学习心态。美国人则恰恰相反。几年前在这一考试中明明快垫底了，但学生们普遍认为自己领先于世。这样高高在上的心态，不落后才怪呢。

其次，中国家长对孩子的成长关心得无微不至，总体而言，这种家庭价值对孩子的成长十分有利。在美国战后心理学界大为风行的“依恋理论”指出，家长与孩子之间的“依恋纽带”，是孩子心智成长的重要基础。中国的家长督促孩子，挑战孩子，甚至很严厉，只要得法，就是很好的家教。记住，孩子很聪明，知道家长是否关心自己，也很在乎这种关心，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多么独立。父母和家长之间的“依恋纽带”牢固，有感情上的信任，家长就有本钱严厉。美国的家长，近年来对孩子则越来越放纵。这也是导致他们学业下降的原因。

所以，中国家长要看得起自己一些，别动不动就把教育外包给别人。特别是在中学阶段把孩子送到海外读书，虽然不是一概不好，但还是应该三思而行。
 

美国学生与他国学生在国际测试中形成的反差，自然引起美国教育界的一阵危机感。但是，这种反差到了大学则烟消云散。 《华尔街日报》还有一篇评论文章比较美国、印度和中国的高等教育，引述了波士顿咨询集团的一项评估，读来颇有教益。

波士顿咨询集团制定了一个教育指数，包含四项内容：教育总投资 （包括来自政府的和私人的）、在学人数、进入工作岗位的工程师数量以及世界顶级高等教育机构的数量。按这四项综合打分，美国和英国排在前两位，主要靠的是教育投入、顶尖大学的数量以及工程师的数量。中国排在第三，印度第五，主要靠的是在学人数。德国排在第四。这里需要注意，波士顿咨询集团的这个指数，衡量的是“教育总量”，并非平均教育水平。就如同GDP总量一样，人口大国会显得有些优势。

关键的是另外几个相关数字。2010年，中国的在学人数高达2.35亿，印度为2.44亿，美国仅6700万。但是，美国的教育总投入高达9800亿美元，中国不及其一半，印度仅为1800亿美元。美国在每百万人口中，有981个工程学位，中国553个，印度197个。另外据世界经济论坛估计，美国大学的教育质量远远高出中印。以工程专业而论，美国的毕业生81%可以马上适应工作。这个比例在中国仅为10%。2011-2020年，中国预计有8300万大学生毕业，印度有5410万，美国仅有2380万。但是，考虑到国内的大学生大部分无法马上适应工作，实际真能独当一面的大学毕业生，在总量上恐怕也比美国少。

让我们回到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那个对15岁学生的国际测试。如果中国15岁学生的表现大体能反映国内大都市教育水平的话，在这个年龄段，中国大都市学生的总体素质，特别是在数学、科学上的素质，远远比美国同龄的孩子高。这一点，在美国能够直接感受到。许多美国孩子选择科学、工程作为自己的专业，可惜在大学一年半载就跟不上，不得不转专业。这已经构成了美国教育的巨大危机。但是，即使如此，美国还造就了那么多合格的工程师。中国的大学，有着众多在数理思维上相当出众的学子，最终出校的“精品”却数量相对不多。

教育投入不足当然是个问题。但是，《华尔街日报》的文章指出，中国的一些精英院校，得到了政府的巨大财政支持。中国也开始了自己的常春藤工程，延揽海归人士可谓不竭余力。我最近观察了中国大学在海外的招聘，给出的待遇明显比美国的大学要高。更不用说，一栋栋高楼大厦在中国的大学校园拔地而起，相形之下，美国的普通院校显得寒酸不少。中国的教育投资可谓不少，但为何还是培养不出使人足够满意的人才队伍？

最近十几年向少数精英大学加大财政投入，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反而是15岁孩子的表现，让人惊奇得难以解释。忽视了后一点，把“中国式教育”彻头彻尾地骂倒，恐怕无助于诊断出真正的病灶。在我看来，国内的义务教育虽然主要还是依靠国家的投入，但民间介入的机会要多得多。比如，孩子住在家里，父母承担了家教的责任。我最近碰到几位80后的母亲，本身都是大学生。她们自发组织起“母亲会”，各自把教育孩子过程中碰到的问题拿出来大家分享，共同商量对策，并且讨论一大堆国外的理论。这让我不禁惊叹：她们比我们这些60后的家长可称职多了。民间的这类教育进步，恐怕还是相当快的，但大多逃出了公众关注的视野。

不过，孩子一上大学，这类民间介入教育的机会就基本堵死，一切都交给了大学。大学则整天忙着争拨款，怎么可能有效地组织教学？难怪有大学生抱怨，自己成了粗糙流水线上生产的批量产品，很少有人在他们身上花心思。从这个角度上看，大学垄断了对学生的教育。国家倾斜式的投资，则助长了这样的垄断。高等教育的改革，恐怕还应该探讨让社会和家庭共同参与教育的渠道。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