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的教育”写在我们的旗帜上
学生需要伟大的教师
有位留学生很有感触地告诉我一件事,他在美国读博士,学习紧张艰苦,每天都很疲劳。一位非洲同学对留学生活有同样的感受,但这位非洲同学说:“你知道吗?每天早晨起来我都有一件最高兴的事,——我眼睛睁开时就会想到:我有一位伟大的老师。”——因为有一位伟大的老师,因为每天都能见到这位伟大的老师,也因为能从这位伟大的老师那里汲取到精神的源泉,获取生存的动力,就能使一个人感受到如此的幸福!
是的,我们很平凡,我们也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但是我们的学生需要最出色的教师,需要伟大的老师。一位优秀的教师,会像美国电影《春风化雨》(一译《死亡诗社》)里的基廷老师那样,让自己的学生学会独立思考,成为站立起来的人。当基廷被学校辞退不得不离开教室时,学生一个接一个地站到了课桌上,大声地喊道:“船长!我的船长!”——影片的这个结尾,从1997年起,我看了大约有五十遍,我之所以反复地体味这个场面,是想到:真正的教师应当追求这样的人生境界。
教师应当教育学生一生追求真理,这样他们才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能不断地挣断缠绕过来的锁链,有自己的人格追求。教师给学生心灵世界种下一粒什么样的精神种子,学生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所以教师在传授知识培养能力的同时,要为他们打好精神底子。如果仅仅告诉学生“有了分数就有了一切”,那是多么庸俗猥琐啊!
我说过,要想我们的学生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自己不能跪着教书。优秀的教师一无例外应当是思想者。在瞒和骗中长大的人,思维是会有缺陷的,而一旦觉悟,就有可能转向虚无,什么都不信。所以,培养独立思考的一代,是教育最重要的任务。中国需要大批有独立思考精神的教师来做瞒和骗的掘墓人。
什么是教师?难道指的是那种“叫你干啥就干啥”的人吗?我认识的许多老教师曾经发出过共同的感慨:许多错事不是我们自己要做的,只是缺乏独立意识,跟得太紧;而由于教师直接面对学生教学,也就直接地把错误教给了学生,——教师固然不需要直接对民族的不幸负责,但是他的工作价值又在哪里呢?现在教师对学生讲“学贵乎疑”,至多停留在对自然科学知识的学习上,这是很不够的。教师自己应当先学会读书,善于思考。读书也要站直了读,跪着读,和不读书差别不大。
要引领学生成为精神上的人,教师自己首先要成为真正精神上的人。我带过一个特殊的班,那是1987年,南京大学强化部从六个省招来的“少年预备班”,委托我们完成高中教学。37个孩子绝大多数来自农村,这在一所城市名校很显眼。有人私下开玩笑,喊我“村长”,理由是“王老师班上的男生像民工,女生像小保姆”。作为班主任,不但管教学,还要当父母。那两年的故事很多,我不多谈,只说一件事。因为有些孩子不大愿意让农村来的父母到办公室见班主任,于是我告诉他们:和你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我当过农民,在那些年月里,我的脸比他们还要黑,我的手和他们一样粗糙,我一年中有八个月赤着脚……因为你们是劳动者的儿女,所以必须把头昂起来!也许是那一段时间严格的教育,他们现在都很有成就。
这些年我认识了一些青年教师,他们身上没有我们那么多的历史阴影,没有精神的重负,他们崭新的价值观体现出时代的进步。无锡一位校长告诉我,他的学校有位年轻的外语教师,业务很不错,衣着比较时尚,说话有些“另类”,深受学生欢迎。有一天,她主动报名去西北支教一年,领导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学校从来没有把她当作“积极分子”或是“培养对象”。她去了西北之后,领导才知道:这位女教师资助三位贫困学生读书,已经好几年了。后来学校要授予她一项荣誉,她觉得极不自在,坚辞不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破坏她平静的生活。我们的学生正是在这些平凡的教师的平凡工作中,感受到人的灵魂的伟大。
要培养健全的人
前些天,刚刚结束军训的高一新生从营地回到学校,家长纷纷来接。我在校门口看到:凡是有父母“接驾”的,最重的行李都是父母吃力地扛着拎着拖着背着,而那些接受了七天军训的“兵”则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旁若无人……你说这样的“军训”有什么效果?然而没过几天,语文教师就会看到学生充满激情的军训生活作文,那些话豪壮漂亮;再过些时候,他还会告诉你,他是怎样的爱自己的父母……你弄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也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思想。很多学生,作为考试机器,可能是合格的;作为人,精神上并不健全。他们不会爱,也不会恨。
教育应该培养健全的人,要让我们的学生能像一个人一样地站直了活在世界上。培养学生懂得爱,懂得善良,教师自己必须有爱和善良的情感,必须是人格情感健全的人。常常听到教师的模范事迹,说他们为了学生的高考,如何把自己没满月的宝宝丢给别人带,如何丢下家中重病卧床的老人,晚上如何把五六岁的孩子一个人关在家中,等等。这些做法,恰恰是缺乏人性的表现;宣传这样的人和事,等于是宣传反人道、反人性。我们在自诩为礼义之邦时,不能以为那只是“君君臣臣”一类的政治纲常,应当注意到的是人与人的关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相敬如宾”怎么就不是礼义呢?
我曾对学生说:你们爱自己的父母,最好直接表达出来,要能向父母说一声“我爱你”。有位女生回家后对母亲说“妈妈,我爱你!”母亲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数学只考了65分,还说‘爱’我!”我问这位家长:“你女儿数学少考了一二十分,可是毕竟她还爱你;如果她考了一百分,但是不爱你,你会觉得怎样?”——麻烦可能也就在这里:在一些家长眼中,孩子是否懂得爱并不重要,如果考试分数低了才是不得了的事。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孩子,心理往往会出问题。即使学生能有一个极高的“分数”,然而人格不健全,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家庭而言,他只能是个不及格的次品甚或废品。
十多年前,我因撰文主张重视情感教育,主张“把人道主义写在我们教育的旗帜上”而获咎。当时“运动家”如获至宝,严词批判,上纲上线,轻车熟路,所幸只过了三五个月就灰飞烟灭。十几年过去了,那些拒绝人间温情,主张残酷斗争的“铁血知识分子”正因老病而感寂寞,因门前冷落而寂寞,因教育观念落后而寂寞,因儿女感情淡薄而感寂寞……由是想到,有些问题,本不需要讨论,如果大家都能有独立人格和健全的情感的话。
马加爵之类挥铁锤杀人固然可怕,但毕竟就那么几个,比之更可怕的是和青年在一起时,面对的那一双双呆滞冷漠的眼睛和一颗颗冷酷的心!某校一名女生轻生,遗体躺在教学楼边,在等待警察和法医的两个小时内,学校的其他班级竟然照常上课下课,照样读外语,照样解数学题,老师照样教,学生照样学,几乎一切如常……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敢想。
1999年5月下旬,就在高三复习准备高考时,班上有位学生毕彦波突发心脏病,在夜间去世。学校考虑到我是老教师,会做工作,要我去向学生宣布他的死讯,这在我是多难的一件事啊!全班同学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终生不能忘记,谁也不相信乐于助人的好同学毕彦波就这样离去了。当时有人主张“淡化处理”、“尽量保密”,理由是“不能影响高考”。但是我们认为这是教会学生直面人生苦难的课堂,如果他们不去送别,就说明作为人的情感仍然是有欠缺的。那天倾盆大雨,全班同学都去为他送行,男女同学都哭红了眼睛,把一朵朵白玫瑰放在他的身边。第二天,班上有位擅长美术的同学在教室后的黑板上画了大幅的彦波头像,通栏是他生前写的一首《满江红》。我每走进教室,看见后面黑板上彦波的像,鼻子就发酸。学生说,老师,过七天我们就把它擦掉。我说,不,留在那里吧,这样我们班一个人也没少。不可否认,这件事对学生刺激很大。高考结束时,我和班主任周老师看了一下成绩,一些同学考分可能是低了几分,但是和此前相比,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教育要培养的是有人性的人啊!
文革初期及后来的插队经历,对我的思想刺激很大。人没有了灵魂,也就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人格。当年那些“革命小将”竟能“以革命的名义”,野蛮地把军用皮带挥向白发的教师,挥向朝夕相处的同学和善良的百姓……前不久遇到一位海外归来的学人,当年她和同学友善相处,没想到文革狂风一起,同学竟去抄砸她的家,红卫女英雄还用皮带殴打她的母亲。事情过去三四十年,有人出来当和事佬,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她不理解。我也不理解:一个十八九岁的人,竟然没有理智,丧失人性地迫害老弱;而活到快六十岁,仍然不知忏悔,不知道自己犯下的非人罪行,这样的人,是一个站直了的人吗?这难道不是教育的悲哀吗?
不久前,邵燕祥先生赠《找灵魂》一书,我翻了一天,心情却沉重了好多天,回忆了几十年前的事,也反思了几十年来的许多事。我觉得知识分子,特别是教师,都应有这样的反思意识。中国有过那种没有健全思维的教育,所以就在历史上写下了荒谬绝伦的一页,让我们一想起当年就不寒而栗,为了不再发生那样的劫难,我们应当把人道主义写在教育的旗帜上。
教育不像工农业生产,一个错误的决策会立刻导致严重后果,教育的失误,会隐蔽在一个漫长的时期,而当其滋蔓之时,真是天命难回!“十七年”的失误导致文革的疯狂,大批青少年没有得到“人”的教育,而文革中长成的一代,又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成为暴露思想素质的缺陷。持续10多年的应试教育会给未来造成什么样的困境,难道不令人深思吗?
要有正确的人才观
袁隆平是我那所学校五十多年前的毕业生,我访问过他两次,详细地问了他在校时教师的教学情况,他的回忆很有价值。我想不明白,现今物质条件这样好,为什么教育教学观念反倒不如那时候?如今的风气,就是考分第一、竞赛第一,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重视人的发展。其实在我看来,学校培养研究杂交水稻的袁隆平,或者培养会种水稻的农民,都是教育的成就,无论如何不能视之为成功或失败。
当今教育界弥漫着一种市侩哲学,好像高考升学率是衡量一切的标杆,更有一些人把高考升学率当作了“政绩”。为此有些学校搞所谓“强化训练”,让高三学生从早上6点半忙到晚上11点,一个月只让学生休息一天。进入五月,有的学校教室里汗臭熏人,因为学生没有洗澡的时间。最近从报上看到某市的教学经验:“教师从早上6点半到晚上10点半一直在校陪伴学生”。也算一奇。东亚一些国家和地区把这类做法称为“恶性补习”,但是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恶补”能达到我们这种“强化”水平。
这就不得不说到教育观和人才观了。我对门下学生高考考了多高的分一般没有什么印象,我也没有给班上的学生排过名次。在一个公平的社会,每个学生都有发展的可能。只看学生的考分,这是落后的文化。我门下的学生中,有几位给我的印象比较深。有一年期末考物理,物理老师后悔说,试卷有一题出偏了,学生可能会喊难。我往教室去的路上,遇到考完出来的学生,我问试卷中那道题难不难,前三个学生说的是“难得不得了”,“考得一塌糊涂”,“这一题是错题”。问第四位学生,他不慌不忙地用树枝在地上准确地画出了那道题,说,这里有个符号在理解上容易产生歧义,会有人认为难,但如此这般,就能做出来。——结果怎样?你一定意外:这四个学生全做对了!也就是说,有的学生做对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的,而那位学生却如此沉着镇定,思维清楚。后来我说过,他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十多年过去了,事实证明我没看错。还有一位是少年预备班的学生,平时也就满足于八十来分,但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上欲通天文下欲知地理。他常在晚自习时溜到我的办公室,政治局势,中外历史,无所不谈。每次劝他回教室看书,他总是说:“那点事好办”。他那两年高中读得潇洒大气,直到高考前还在看闲书,我认为他以后会有大出息。他在28岁那年成为中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
可惜的是应试教育愈演愈烈,那样的学生今天几乎就看不到了。我常想,我们的教育不止是为了学生的今天,更是为了学生的未来。谁如果不懂得这一点,他可能很难承担起教师的责任。
让人遗憾的还在于过去许多有效的做法现在也不被人们理解。有位老教授曾对我说,他以前偏爱男生,可是现在学校的男生似乎和以前不同。我有点懂他的意思,他可能是想说现在没有那种敢做敢为敢负责任的小男子汉了。我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也没有答案。我记得有两次,新年晚会上我给班上年龄最小的男生送的礼物是剃须刀。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要告诉他:别忘了你是男子汉!说起来也让人伤感,现在城市学校好像教育不出铁汉子、硬汉子了。想起20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次晚自习结束,一个调皮的男生跑来找我,他和同学在教室打闹,手背砸到黑板下的水泥槽上,掌背皮肉绽开,鲜血淋淋,露出了骨头,我立刻骑车带他去医院。医生说要立刻缝合,谁知急诊室把麻醉药用光了。医生提出转院,可是万一下一家医院也有没有麻醉药呢?我怕耽误了,于是对那男生说,没有麻醉药也可以缝合,我臂上的这伤口缝合时就没用麻醉药,你也行的,来吧。我拿出手帕让他咬在嘴里,按住他,说:“你要是鬼喊鬼叫,我明天告诉全班。”说完让医生动手,这孩子硬是没吭一声。医生缝了4针,夸他好样儿的。医生忙得一头汗,嘀咕了一句“我还没见过这样做教师的呢”,我说,所以中国的教育落后呀,缺的就是男子汉的教育。——然而这事要是放在今天,一定有官司等着我:晚自修你为何不在现场?学生受了伤,为什么没通知家长?为什么不给学生打麻药就动手术?……再加上小报狗仔队添油加醋,兴风作浪,不知道会弄出多大动静来!我经常感慨,对我们的教育而言,好像一个时代结束了,早先教育上很多可行的做法,现在听起来像奇闻轶事一般。
有人问过,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下一辈子会干什么?我说还是当教师。于是听话的人作感动状,说这些教师啊,一生奉献啊,灵魂高尚啊!——他们理解错了。我说来世还会选择当教师,是想到当今中国教育还有很多困难,以我有生之年可能仍看不到解决的希望,而我太想太想知道结果,所以只能寄希望来生继续看,继续实践。
200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