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美籍华人教师H女士，因为是同行，很谈得来。她生于台湾，到美国留学，后来归化，在美国生活了25年，年近五旬，第一次回大陆交流。同行共同语言多，这回她问了我许多问题，有些真是没想到。

H女士说，有位中国教授带了几名美国学生在上海访学，去参观一个展览会，门卫把美国学生放进去之后，不让带队的中国教授进去。无论教授如何解释，门卫就是不让。H女士问：“大陆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尊敬外国人，歧视自己的同胞？”我想，无怪她会大惊小怪，义愤填膺，她是第一次到大陆，我们可是司空见惯了。我说，媚外，有时候可能是“不由自主”，或是祖上传下来的胆小，一见到洋人，膝盖就发软。H女士说，有人说上海经常见到这样的事，是否与有租界史有关？我说，现在是2007年，距有外国人统治奴役局部地区的年代至少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你说的那个门卫总不至于有八九十多岁吧？H女士说，我奇怪的正是这一点：三四十岁的人，怎么会这样歧视同胞呢？

虽然我不会因为H女士是美籍就把她当外人，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些世故：有什么不便说清楚的呢？有些人身上奴性根本不是洋人培育的，是天生的，他就是不想善待同胞；积久成风，甚至他的同胞也习以为常；更有甚者，如果有机会，他的部分同胞也很想有做奴才的资格。——这些绕了弯的话，我不说，怕H女士误会。

可是H女士第二个问题又来了。她问：“在大陆，骂一个人‘没文化’一般会是什么原因？”我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要看情境，有时候，朋友之间也这样调侃或嗔怪，那就是很知己很亲昵的了。H女士说：“如果是背后批评一个人呢，比如，批评一位官员？”我不知道这一回她还遇上过什么怪异的事。我觉得她对汉语的理解的确和我们的不一样了，怪不得她一直说“好多话听不懂，要重新学国语了”。

我请她先谈谈自己的理解。她说，根据她的经验，骂一个人“没文化”有三种可能：A、没有知识；B、缺乏教养；C、既没有知识，又缺乏教养。如果只有一种可能，你选什么？我狐疑不言，这位H女士不像是请教我，倒很像是在测试我。于是我简单地说，我认为这句话是批评别人缺乏教养。一般而言，一个真正有文化的人不会嘲笑别人的文化低、知识少，而他对缺乏教养的人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借此发泄内心郁闷，才会那样说。比如，如果我们马上一道出席什么汉语教育方面的会议，虽然我们一样交纳会议费用，虽然我们的肤色一样，虽然我年龄长于你，虽然我有可能要做重点发言，但是接待单位很可能像那个门卫一样，请你上座，上好茶，陪着你，然后递给我一瓶价值一元钱的饮用水，让我坐在台下后排，甚至根本就把我忘掉。我们本来不讲究这些，谈得很投缘，可是给他们那么一“安排”，彼此就不太自在了。你说，是他们没有知识吗？是他们没见过世面？都不是。凡此种种，为了省事，我们一言以蔽之，统统称作“没文化”，不就得了吗？

H女士似懂非懂，点头称是。

事后我有所疑惑：中国人在外国呆上25年，真的就能把老传统旧习惯全忘掉？此外，今有“现代汉语”，以后会不会分解出“当代汉语”，或者“民间汉语”？我也得请教一下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