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榴 花
一
石榴早上开院门时,门环上挂着一只破鞋。
静静地,呆呆地,石榴僵硬地盯着那只破鞋看了足有三分钟,但她连那只破鞋的颜色也没看清,甚至于是男式还是女式。
她的眼里悬浮着一层黑雾。一张好看的脸蛋似乎严重失血,变得冰冷坚硬,像大理石雕像,也像封冻的雪地,仿佛还氤氲着一层雾气,灰色的。
忽然,她怒气冲冲,动作麻利地解下破鞋,扔出去,连瞅都没瞅一眼,返身关了院门。
村人把不正经的女人叫破鞋。谁这么做就等于是指着她石榴的鼻子骂,大破鞋!
第一眼看见那只破鞋,石榴心里腾地烧起一团怒火,气得七窍生烟。她很想骂人,骂街,她要泄泄满腔怨忿,也要侮辱她的人耳发烧,脸发烫,睡得不那么安稳;让他一家人心里都难得自在。
但她终于没有那么做,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就在即将暴发的那一刻,一个发自心底的声音阻止了她:你傻呀!你这么一骂,不是自找丢丑,自己给自己脸上抹屎吗?谁会信你的话?没听说过“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人常说“不描不洇水”,即使没那回事,这一骂,别人也会信以为真,说你是扯裤子盖脸。别丢人现眼啦,赶紧回去!石榴被骂醒了,她手脚利索地解下挂在门环上的破鞋,狠狠地摔到街上,关了院门。
二
石榴泥塑般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但她的心却被那股怒火烧得快要开锅了,一团无处发泄的怨气在胸腔里上下左右奔突,撞击得她心口隐隐作痛。她的手潜意识地按在胸口,成了一支缓解痛苦的镇痛棒。
想想自己嫁到这上湾村十五年来,行得端,走得正,从没做过那种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情。当然,石榴承认有不少男人在打她的注意。二蛮就经常搔挠她。论辈份,二蛮弟兄几个应该叫她婶子。可是因为她年轻,大蛮二蛮从没叫过半句婶子。不叫无所谓,二蛮见了她还没脸没皮地调戏,在巷子里碰上,总是拉拉扯扯,摸摸捏捏;没人的时候,就动真格,想假戏真做。长河对她也有那种意思,只不过长河不像二蛮那样霸王强上弓,总是来硬的,长河爱开玩笑,话里那层意思很明白。说实话,她对长河也有好感。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得到她。“女人的贞操只能给一个人,就是伴你一生一世的男人。”小时候母亲的这句话,在她心里扎根长大,长成一株枝繁叶茂浓荫匝地的菩提树,成为她后来面对人生信守的宗教。
明知这是别人无中生有,栽脏陷害,有意侮辱,惹她生气的,石榴仍然难抑胸中火气。
是谁这么糟蹋我?石榴联想到昨天的事和昨晚的敲门声,断定跑不了对门的柳枝。
柳枝和她仿佛年纪,整天花枝招展的,很浪。石榴记得她以前并不这样。自从承揽管上乡干部、村干部饭以后,柳枝就变了,变得格外爱打扮,油头粉面,衣饰鲜亮,走路都像风摆柳,屁股蛋子扭得花儿一样。有事没事,抓一把瓜籽站在门口嗑,看见干部来了,那笑容里如同参了蜜,一双眼睛水亮多情,看得人脚下发飘心里生邪。村主任大蛮是柳枝家的常客,隔三差五来坐坐,有时候是半清早,有时候是后半晌,有时候是晚饭后。人们眼见着村主任是越来越瘦,越缩越矮,瘦小得干猴子一样,才五十多岁的人干枯得看上去像七十岁,而柳枝是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年轻,一如那上足肥浇足水的土地,别说庄稼,就连野草都长得油绿水嫩的。人变家也变,房子外粉,贴了白瓷砖;屋里添了沙发、彩电,还装了电话。儿子初中都没毕业,一个在村里惹事生非的货物,去冬竟穿上军装当兵了。有人就装糊涂,说狗儿那果园一年挣不到二千,芝麻豆子也收入不了几个,哪来钱办这么多事呢?有人就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人家背后有人物呢。凡此议论,在村上是风生水起,一波又一波。作为邻居,柳枝家那些破事,石榴知道得最清,但看在远亲不如近邻的份上,石榴从不议论。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尽管石榴为了邻里和睦小心处事,却还是撞了祸事。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石榴卖破烂找不开钱,见柳枝家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找柳枝。她进了门“柳枝,柳枝”叫了几声没人应,于是直奔里间。这一下糟糕透顶了!看到了最不该看的一幕:柳枝背对门正忙着提裤子,雪白的屁股蛋子闪电般在眼前一亮,村主任躲在门扇后边,也在紧张地系裤子。石榴啥也没说,转身就走。出了门心里暗骂倒霉!倒霉!!真倒霉!!!直后悔她的莽撞,更后悔不该朝门后看,看见石榴屁股不要紧,看见大蛮系裤子就不一般了,人家肯定会认为她是有意撞进去捉奸的。石榴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看见了只当没看见,知道也权当不知道,宁可沤烂在肚子里,也不能乱说半句。石榴最担心村主任寻她不是,借机报复,几天来事事小心,连走路都怕踩了蚂蚁。
一晃数日,小巷里风平浪静。石榴长出一口气,以为事情过去了。不料想,昨天中午,狗儿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熏熏地回来,进门就骂柳枝,卖×精!声音老大,几乎是吼出来的。石榴当时正坐在门口,听到骂,赶紧跑进去劝阻,斥责狗儿:你个二杆子,哪有这么骂自己老婆的!喝多了回屋睡去!这狗儿偏是个人来疯,又喝了酒,二杆子劲就更大了,又指着柳枝骂:卖×精,大大个卖×精!气得柳枝脸青一阵白一阵,她斜着眉眼翻翻男人,狠狠地骂:熊样,二两茅尿就喝得不知你姓啥叫啥了!狗儿仗着酒胆,扑过去打柳枝,石榴眼疾手快推了柳枝一把,狗儿巴掌就轮空了,没打着不说,还失去重心,栽在地上,弄了个狗吃屎,赚了一脸土。石榴朝柳枝一使眼色,柳枝就哭着跑出去了……
是不是柳枝以为是我泄了密,猪八戒倒搭一耙?石榴想。
还真让石榴猜对了。昨天柳枝出了门,直接跑到村主任家告状去了,诉说狗儿在家耍酒疯,骂她卖×精,还打她。大蛮仰靠在老式圈椅里,黑沉着一张核桃皮似的脸,垂下眼帘,静静地吸烟,等柳枝说完了,他才问,在谁家喝得酒?柳枝说不知道。又问,谁嚼了舌头?柳枝摇摇头。你就不会想想?村主任睁大眼睛。那往里深抠的眼睛阴沉可怕怖。这话提醒了柳枝,她突然醒悟道:你是说石榴……
柳枝在大蛮家待了一下午,晚饭都是在这里吃的。说起来,柳枝和大蛮还沾点儿亲戚。大蛮老婆和柳枝一个娘家,同姓同宗同辈,柳枝自然管大蛮老婆叫姐,管大蛮叫哥。前年大蛮升了村主任,考虑的头一件事就是如何解决下乡干部吃饭问题。村上没饭店,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干净利索有模有样的女人管饭。找谁呢?大蛮考虑的第一人选是石榴。能比得上石榴人和本事的全村还找不出第二个。没料到柳枝闻风而动,结果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后,这姐就叫得比亲姐姐还亲,两家的关系一下子密切起来。也许是亲不见怪,一来二去的,姐夫和小姨子竟好上了。做姐的心明如镜,知道男人和柳枝不干净,但想到男人是一村的人物头,不能闹得男人丢人。再说儿女都大了,为了儿女的脸面,就忍一忍吧;自己也老了,有没有那个一样睡得着。这么一想就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俗话讲:一人不嫌,众人难言。村主任老婆不在意,别人背地里再怎么说也是白说,跟刮风放屁一样。大蛮在家里也真的摆起了村主任架子,他把村部的办公桌床子沙发电话全都搬到家里,和老婆分屋而居,为的是独立办公,不受影响。这样一来,果然行事方便,少了影响。
当晚,村主任打发小儿子出去,说叫你姨父下来!
狗儿进门时,柳枝正在姐父床上躺着,毯子盖得只露出一绺头发。心里就酸酸的不是个滋味。他这阵儿酒早醒了,知道自己惹了祸,进门便耷拉着脑袋,等着训斥。
村主任没让狗儿坐,也不问缘由,他歪在办公桌后的老式圈椅里,一双眼睛从多皱下垂的眼帘后边冷冷地盯着狗儿,凶光毕露,直看得狗儿发怵埋下头去,才说:下次再这样,小心收拾你!
狗儿的身子电击般哆嗦一下,怯怯地看看村主任。
狠狠地,村主任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说狗儿,这事不能算完!你回去找石榴算账,看她以后还敢嚼舌头不!
狗儿听得云里雾里,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他想,关石榴屁事,是他亲耳听来的。中午狗儿在厕所里解手,听外边有两个人走过,一个说,狗儿这二年发了,又是粉房子贴瓷砖,又是添彩电沙发装电话。另一个说,你不见狗儿一下地,村主任就往他家钻。人家坐在家里挣钱呢。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谁和谁。等狗儿办完事从厕所里出来,巷子里鬼影都没一个。狗儿不傻,那话里的意思他算听明白了。其实他对大蛮早有怀疑,只是又想占便宜又害怕大蛮人多势众的心理在作祟,才大着脑袋装傻。直到这时才知道老婆和大蛮的丑事在村里已敲响锣了。心就像被谁揪了一下,脸就像被谁撕破了皮,里外都疼!忍不住就骂出声来:老嫖头!卖×精!他终于明白,为啥这么长时间村人看他的眼睛都怪怪的,原来是村主任这个狗东西给他戴了顶绿帽子啊!狗儿十分气恼,却不敢去找村主任的麻烦,一是没抓住事实,二是害怕村主任的弟弟二蛮、三蛮揍他;也不敢跟柳枝闹,一闹,这妖精肯定去向她姐夫告状,那等于还是得罪了大蛮。狗儿越想越觉得心里委曲憋闷,一时没了注意,不知不觉踅到前巷英子小卖部,买了一小碗散酒,手抖抖地端起,仿佛那是毒药,他下平时是不喝酒的,这会儿却一脸悲壮地仰头灌下去。他本不打算和柳枝闹的,可是回到家一看见柳枝,还是没忍住,就骂了出来。
没听明白不是?村主任厉声说,这谣就是石榴造的。是她忌妒你,诬陷村干部!
大蛮一句话给石榴定了罪名。至于怎么整治石榴,他把办法已教给柳枝了,他说,回去只管收拾,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狗儿和柳枝一回去就敲石榴家门。两口子也不声张,打算石榴一出来就按在地上狠打一顿。村主任支的这招够阴毒的。但狗儿敲门的动作,还是有些犹豫。
石榴睡了,听见敲门声断断续续,一会儿又听见狗儿在门外叫她,觉得事情蹊跷,预感到狗儿这时候找她必不是什么好事,只管静静地躺着,任外边怎么敲,就是不开门。事后才听英子说,那晚她要是开了门,少不了一顿毒打。她没开门,柳枝才弄了个破鞋挂到她门上,等着她第二天早上骂街,只要一开口,狗儿两口子就扑出来打她。好在石榴聪明,把破鞋解下来扔了,关了院门回屋才又躲过了一劫。
人过留名,鸟过留声,柳枝和狗儿啥东西,村人谁不知道?石榴想,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没意思,贬低了自己人格。再想,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况且人家背后还有村干部撑着,就是骂了打了,自己吃亏不说,最后还可能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抚抚胸口,消消气。
这时,柳枝却在巷子里骂开了:这谁眼瞎了呀,把破鞋扔在我门口?你怎不扔你家炕头,扔你家锅里呢?你是吃屎长大的!你不知道垃圾往哪儿扔呀,不知道你说一声,让我男人晚上教教你!看你个卖×精就是没男人急疯啦!……有胆儿你出来呀,你出来说谁是破鞋,再嚼老娘舌头看我不撕烂你嘴!
石榴刚刚消散了气的胸腔里,又像是炸了鞭炮,聚满黑烟。她想,不出去也显得自己太软弱了!就走到院里,上了平房,拾起棍子打起油菜来。油菜是前些时割的,已干得差不多了。她不为打油菜,只为看柳枝下面怎么表演,心里打定注意:只要你不指名道姓,我就不接声。
看见石榴在房上,柳枝骂:卖×精,上那么高不怕摔死!石榴一听,这不明摆着是骂自己吗?再不支声别人还真以为咱做了亏心事呢,就嚯地站起来,说柳枝你骂谁?
骂你哩,骂你个爱嚼舌头的!柳枝蹦跳着,用手指挖着石榴。
哪个王八嚼你舌头啦!石榴也不示弱,就站在房上骂,嚼你舌头我还怕臭了嘴。自个儿啥货色,村人谁不知道!我告诉你柳枝,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是非要我把那天的事吆喝出来吗?有理就气壮,石榴伶牙俐齿,几句就把柳枝骂蔫了。
巷子两头站了不少人,听石榴这一骂,有人窃笑,有人议论。石榴见英子从人堆里走出来,说:看你两个门对门,骂啥呀,不怕人笑话!柳枝听见众人议论哄笑,早心虚了,她怕再骂下去石榴真的揭短,英子一劝,就借坡下驴,转身回去了。狗儿始终没露面。
英子朝房上挥手,石榴会意,也偃旗息鼓。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个阴谋破产了,而另一个阴谋此刻在大蛮的脑子里正网一样悄然张开。
三
麦子一天黄似一天,眼看着要开镰了,死鬼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石榴在心里骂着男人。男人去广东打工了。男人说长途话费太贵,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其实打个电话又能怎样?还不是远水不解近渴?石榴知道今年麦收是靠不上男人了,她打算到地里去看看麦子成色。家里没男人就没脸气,收麦就要早点下手,早点靠收割机,还有拉麦、打场,不然,等人家都开割了,就没人管自己了。
女人是需要男人呵护的。这是男人走后石榴最深切的体会。特别是在农村里,女人更需要男人。因为那些重体力活女人是无法承受的。有男人在,不仅可以解决田间重体力劳动,男人还更像一把大伞,撑开来,能为女人遮风蔽雨。如果男人在家,狗儿两口子敢那么肆无忌惮?
这天,石榴早早起来放炉子烧水,准备饭后上塬看麦去。窗前的石榴树上,一朵红花骄傲地站立枝头。石榴开花了!她高兴地趋近看看,已开了五六朵。这株石榴是长河给她的。今年的骨朵比去年多了许多。
爬上南坡时,太阳一杆子高了。这九曲十八弯的五里坡,还没到顶,就挣得石榴出了一身汗。村人把这坡叫“挣死牛”。当年石榴没嫁到上湾村时,就听说上湾有个“挣死牛”坡,心想太夸张了吧,真“挣死牛”的坡她还没见过。过门后,她才体会到村人把这坡叫做“挣死牛”真不是夸张。土地刚下放那年,长河家的老牛就是拉粪时累倒在这坡上,回去后一病不起。
石榴站下歇脚。放眼望去,层层梯田,层层金黄。不由地心里敞亮起来。今年风调雨顺,小麦普遍长势好,个高、粒饱、穗沉,石榴在路边顺手掐下一穗,在手里掂掂,嘴角便绽开欣慰的笑容。这一块是长河家的,麦长得整齐,稠密,齐刷刷地,像是等着检阅的队伍。石榴用手抚着,麦芒在手心轻轻划过的感觉,痒痒地,很美。
她家的麦子还在高处。坡上坡下,不见人影,一片安谧。石榴缓缓走着,缓缓看着。风过处,麦浪涌动,披金溢彩。她感受到了成熟季节,丰收图展,波澜壮阔。她上初中时,作文曾是班里最好的。然而现在,她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肚里没词,无法把眼前这种美丽和壮观表达出来。
站在自家地头,看着她家的麦子,石榴有一种像看自己的孩子般的亲切感。她家的麦子,虽比不上长河家的好,可也不错。男人不在家,她能把麦子侍弄得这么好,已经心满意足了。
地边的麦子泛白,崖跟的还带点黄绿,这麦子再有三四天就该开镰了。
这时,坡上传来脚步声,有人从塬上下来了。 石榴一回头,见是狗儿和二蛮,立时沉下脸子,装作没看见。
看麦呢?狗儿问。
哎哟石榴,这麦不错呀!二蛮说。
石榴这才抬头打个招呼。她不想得罪二蛮,因为二蛮是村主任的二弟。她看到二蛮的眼里闪着狼一样的绿光,赶紧低下头去。
狗儿是那种有嘴无心的家伙,石榴知道,吵过骂过也就如天上的风刮过雨下过太阳就出来一样,没事了,柳枝那个泼妇她也不怕,最让她担心的还是村主任,大蛮那老东西太阴毒,说不准在什么地方给他下套儿呢,得防着点。这几个“蛮”呀,没一个好东西!
二蛮走过去了,头拧回来恋恋不舍地又盯了一眼石榴,水红色的紧身球衣,套一件可体的花色夹克,着一条泛白的牛仔,紧绷绷兜着圆滚滚翘翘的屁股蛋子,头发很随意地拢在脑后,用一只黄手绢扎着,显得利索、年轻、活泼、任性,性感十足,勾人魂魄。妈的,这女人就是好看!他心里怅怅的,恨恨的,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欲念又飘飘摇摇打心底里升起来,膨胀着。
脚步声远了,石榴才回转身来。
远眺北岭,一片浓绿,看不到一抹金黄。几前年,一位国家领导人来县里视察,说了句“多栽苹果和大枣,灵砩人民生活好”。于是全县栽植果树发展果园,就如同那雨后春笋,一眨眼间遍地都是充满生机的果树了。他们村北岭上几乎全部种了苹果。虽然距离遥远,但石榴仍然能从大片的绿色中找到她家的果园,她家的苹果树墨绿,精神得很。这都要感谢长河,麦前这次药,是长河帮她配得,还带了点叶面肥,既杀住了红蜘蛛,又营养了果树。西边是柳枝家的,绿色就淡了。东边是二蛮的,绿色快淡成黄色了。二蛮怕出力,没种苹果,栽了二亩李子,里边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苹果树。再往东边就是长河的园子,长河种了一园石榴,这阵儿花子开得血红,远看,像铺了一地彩缎。
大约有十一点吧,石榴从地里回来,腿脚困乏,走得懒洋洋的。刚到村口,一辆摩托车突突叫着从巷子里射出来,石榴赶紧闪到路边。是三蛮。三蛮在乡派出所上班,那一身绿色警服即使不说话,也让人一种感到威严。今天三蛮看见石榴,不像往日还点点头,或是轻笑一下打个招呼,今天三蛮目中无人,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加油,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吼叫着过去了,威风凛凛。
石榴心想,肯定是大蛮那老东西说了什么。她隐约觉得,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头顶向自己罩下来。
刚进村巷,英子就从家里跑出来,一看见她就说:石榴,正要去叫你呢,快,文来电话了。文是石榴的男人。石榴一听,腿脚一下子来了精神,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
村上装得起电话的人家很少。除了几个村干部——他们是花集体的钱,不心疼,比赛似的装了电话,一般平民谁装电话?全村数下来也不过五家。英子是其中之一。英子有福,男人当民办教师十几年,突然一个政策下来,就转正了,调到了乡中,现在一月稳拿一千多块。孩子也跟着他爸到乡中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英子一个享清闲。英子会过日子也会享福,她给家里弄个小卖部,品种不多,也就是烟酒糖盐、锅巴火腿饼干调料啥的,一天最少赚个十块八块。她把地退得只剩下一亩。别人不理解,说你留那一亩有啥用?英子慢条斯理地说,在家坐急了好有个去处呗。到地里走走,看看绿色,养眼,散心;锄锄刨刨,活动筋骨,全当是锻炼身体。听听,这话能把人气死不?石榴想,长河现在肯定后悔了,肠子悔断了也没法儿对人说。当初长河要是娶了英子,日子能过得像今天这样半死不活的?英子娘家是邻村下湾的,做姑娘时,人给长河介绍英子,长河没相中,而是相中了与英子家一墙之隔的菊花。英子一赌气,哪里都不嫁,要嫁就嫁给上湾,和菊花一个村。她发誓要和菊花一比高底,要让长河睁大眼睛看看,谁好谁赖,谁最会过日子。可谁知菊花不争气,去南方打工一走就是三年,扔下长河一个人在家里受苦。难怪英子要说气人话了。
石榴进门直奔电话,可是还没走到电话跟前,只听“汪”的一声,英子家的黑虎一下子扑上来,前爪搭在石榴胸前,吓得石榴啊呀一声闭上眼睛,身子僵直,大气儿不敢出。
虎子!英子叫了一声,黑虎腾地跳在地下,嘴巴凑近石榴裤脚闻闻,摇摇尾巴跑了。
英子过去拍拍石榴肩膀,说没事,虎子吓你呢。如果你不慌里慌张往门里跑,虎子卧那儿连动都不会动。今天如果是生人,虎子肯定下口了。
哎哟——英子姐,把我吓死了!石榴抚着胸口,喘息着说,你好歹把这狗拴起来。
石榴气喘匀了心平静了才拿起电话听听,咦,没声啊,骂英子说,你个鬼呀,人家跑得乏死了,你还好意思逗着玩!
谁逗你玩?英子说,他挂了,叫我去喊你,说停十分钟再打。你不谢我,还骂,好心做了驴肝肺,下次再打电话不叫你了。英子佯装生气。
谢你在心里呢,说出来就假了。石榴嚷嚷,渴死了,让我先喝点水吧。说着就去舀凉水。
嗳嗳,这有。英子挡住石榴,从桌上端起一把透明玻璃茶壶,里面装得就是凉白开,给石榴倒一小碗,石榴没歇气就一口喝光了。她连着喝下三小碗。英子笑着骂她:跟牛一样,能饮!
正说笑着,电话响了,石榴赶紧拿起耳机,文的声音就从电线里流进她的耳朵:石榴,麦熟了吧,咱家今年麦子好吗?石榴说好,再三天就能开镰了。文说:我不回去行吗?请一天假要扣三天的钱哩。石榴说:我知道。文说:你找长河吧,他有收割机,咱给他掏工钱。石榴说:我知道。文又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石榴说:我想叫你回来。文说:还有啥事?石榴想说说破鞋风波,又觉得这不算大事,芝麻豆子,说了只能给男人心里添烦。就沉吟一声,说也没啥事。文说:没啥事我就不回去了,挂了啊,长途,费钱。言毕啪一声挂断,石榴拿耳机的手颤了一下,才缓缓放下。文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问她好不好,光知道麦子。这么一想,石榴眼圈红了,眼里就涨了潮。
文不回来?想了吧。英子问。
石榴摇摇头,咬咬牙:他一年不回来我都不想!
哄鬼吧你!英子嘴一撇说,没看见你刚才急的,再急也办不成那事。
石榴扑哧一笑,凑过去对着英子耳朵说:我给鬼说鬼不信。
英子伸手要掐石榴,石榴才笑着跑了。
四
石榴没有回家,直接去找长河。
石榴觉得长河这人不错,见了人说说笑笑,虽然笑话里也夹七夹八地带着不少荤腥,但毕竟算得上文明行为,让人易于接受。尽管菊花外出打工三年,长河也打了三年光棍,但是,他却不像二蛮,见了女人就猴急,动手动脚。长河最大的优点是心底善良,为人耿直心诚,叫人信赖,招人喜欢,在村上落下了好口碑。远的不说,就说去年上级发下救济粮,村主任召集各小组长开会,要求各组救济粮按总数的一半分发到户,余下的送到狗儿家,作为招待粮和干部开会补贴。长河不同意,但他没有直说,只慌说他们组英子男人在乡里碰见他了,已经知道救济粮是多少,不如数发下去恐怕社员闹事。村主任大瞪眼睛没有办法,末了骂一句:你闲球没事给他说啥哩!蹲在椅子上再不发话,算是认可了。但脸上阴霾沉沉,明显对长河不满,不用说,心里已给长河记下一笔。长河这一开头,其它几组都学长河把救济粮如数发下去了。
长河对石榴也似乎更亲近些。那天,石榴在地里割了好大一捆油菜,搬不到小车上,好不容易搬上去了,却推不动。雨后地里虚松棉软,小车轱辘几乎全部陷进土里。正发愁呢,刚好长河开着三轮车过来,停住车喊:石榴,搁不搁?石榴一看,见是光头长河,说搁上搁上。长河就把车开进地里,二话不说,连油菜带小车一起扔进车箱,唬着脸说:这可是你叫给你搁上哩,可不是我要给你搁上哩。石榴一听这家伙话里有话,就笑着说,搁上就搁上,我不怕。说着就上了车,一直坐到家门口。
来到长河家门口,大门却锁着。咦,长河去哪儿了?石榴心想,今天又不是星期六,长河没去乡中接孩子,极有可能是去果园了。这家伙日能哩,做事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种苹果,他偏偏种了一园子石榴。记得挂果第二年,一进入九月,经常有收苹果的客户把大汽车扎在地头上大量收购,他的石榴也长得又红又大,却无人问津。别人都为他发愁,他却笑口常开,乐呵呵地开着小华山农用汽车进城去卖,跑了半个月才卖完。村主任劝他把石榴树砍了,赶紧种苹果,还跟得上趟。不料长河笑笑说,砍了?我还赚少哩。我今年要再种三亩石榴。村主任以为长河不过是嘴硬,说说而已,没想到长河真得又栽了三亩新品种石榴。村主任嘴都笑歪了,说我经常在乡里开会,还能不知道经济形势?等着瞧吧,有他光头抱着石榴哭的时候。谁知三年后,长河没哭反而笑了。苹果市场饱和,卖不动了,政府都为农民着急,把销售苹果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分派给各级行政单位,派出一批又一批人出去推销。而长河的石榴,中秋节前不出园子就卖完了。开始是那些小贩子提筐挑担来摘,后来是有的单位开着车来买,再后来是二道贩子来承包园子,行情看涨!长河呢?潇潇洒洒坐在地头上喝茶,只等着最后过磅结账点钱。石榴不明白,曾问过长河,说这石榴并不比苹果好吃,怎么城里人就这么喜欢?长河斜着眼把她翻了几翻,说你恁聪明连这个都搞不懂啊!石榴骂他,你是咱村的大灵人,灵得头皮儿都启明发亮了,我哪有你聪明!长河就笑了,点起一支烟,卖起关子说,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真正坐下吃石榴的人不多,城里人买去都送了礼。中秋节、春节,自己不吃石榴事小,但不给领导送礼事大。石榴个大、色艳、新鲜,自然是送礼的首选佳品。这里边还有挺多的讲究:说是结婚赠石榴,意味 “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中秋吃石榴,图个“团团圆圆,幸福美满”;生日送石榴,希望“火红年华,青春永驻”;同事送石榴,祝愿“事业繁荣,前程似锦”。别看这石榴,在城里可是稀罕物!说到这里,长河顿了一下,拿眼瞟瞟石榴,接着道:就是在咱村里,石榴也香着哩,惹得多少人晚上都睡不着。
石榴听着听着,怎么觉得后边这句味道不正呢,那好看的杏眼忽闪一下,明白了,知道长河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就笑着骂:你这家伙,人家听你说正事呢,你倒绕着弯子骂人。
长河虎起脸子正色道:谁骂你了?我说得是人想石榴不是想你,你别把石榴当成你,石榴不是人。长河终于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石榴也笑着骂他:你才不是人!
晚上,石榴又去长河家。大门上依旧铁将军把门。大门口一边停着农用汽车,一边停着四轮拖拉机。他还有一辆三轮车。曾有人说他,你又没长着三头六臂,要那么多破车干啥?长河说飞机大炮,各有用处。其实,他已经两年没跑运输了,去年有人要买小华山,他嫌价低,没舍得买。之后又来了个收废旧拖拉机的,他连价钱都没还,就把人家打发走了。敝帚自珍,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
这家伙,一天都不在家,去哪儿啦?石榴心里这么想着,朝那两扇黑漆的大铁门望望,徐徐转身,没想到撞在二蛮怀里。
哟,你是找光头吧,二蛮说,你看我这人,明知故问,傻得怎么就不理解你,你晚上找光头不是正找吗?二蛮把“光头”两个字咬得很重。
石榴知道二蛮的德性,最怕和二蛮拉拉扯扯,就一边后退一边说,放屁!我找长河是问收割机里。
二蛮只一把就将石榴拽到怀里,低头对着她耳朵说:就他有收割机呀,那东西咱也有,给你那二分水地收收割割,一分钱不要,不信你试试,保证比光头那机器有劲,叫你舒服死。二蛮坏笑着,手就往石榴胸脯摸过来,抓住石榴的奶子。
石榴浑身一激凌,猛地一推,抽身出来,骂他:回你家割去,你家水地多着哩!
长河家离英子家不远,石榴就拐到英子家去。
在前巷后巷的女人里,石榴和英子最好,英子也觉得石榴是最和她脾气的一个。
这晚,石榴就睡在了英子家,家长里短的、左邻右舍的,两个女人扯了半宿闲话。
说到柳枝,石榴说,她再没有寻衅闹事,也没有在门口指鸡骂狗;咱也不是爱惹事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今天狗儿还和我说了话。英子说,狗儿是个有嘴没心的人,不会使坏,但头脑简单,易被人当枪使;柳枝却小看不得,她那人平日里嘻嘻哈哈,像是个少心没肺的,其实不然,她要得着风,能趁风把碌碡扬起来,很会仗势欺人。最难防的是大蛮,那老东西心术不正,又黑又狠,最能暗地里给人下绊子。那一年支书家盖平房封顶打现浇,他和支书不对劲,晚上找人给石子里灌了几担茅尿,把支书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要不是村上医生正好在场抢救及时,支书早没命了。大蛮倒会演戏,又装起好人来,他那时只是个治保委员,大发了一通脾气,又是打发人向派出所报案,又是要限期调查,结果你知道,啥也没查出来。石榴比英子小几岁,也晚几年结婚,这件事她听说过,但不太清楚。
又说到二蛮,石榴就问英子,说英子姐,二蛮那人毛病不好,见了女人就像一头发情的叫驴,他有没有骚扰过你?英子反问石榴:听妹子这话,肯定是被二蛮骚扰过?石榴轻轻嗯了一声,说那家伙见我老是动手动脚的。刚才,还拉住我不放。石榴轻轻揉揉奶子,那儿被二蛮抓痛了。停了好一会儿,英子才慢慢地说,我出门老引着虎子,他不敢。可石榴还是听出了隐情。虎子才三、四岁吧,没养虎子之前呢?没养虎子之前,英子确实是吃过二蛮亏的。石榴的话勾起了英子的记忆——那年夏天,她去南塬上锄地,二蛮也是去南塬上锄地。大清早,“挣死牛”的五里坡上下不见人影,不闻人语,就他们两个。听村人说,这南坡闹狼。英子暗自庆幸有人做伴,不然一个人在这九曲十八弯的坡上爬来爬去,她还真是有点害怕。走着走着,二蛮和英子走成并排,他捏捏英子的手,说这么细皮嫩肉的,锄地还不打了血泡?英子一甩手,但心里却乐滋滋的。她抬起手看看,也看出了问题,同样是劳动,自己的手怎么就不像有些女人的手那么糙?英子骄傲地瞪二蛮一眼,说怕打血泡你给我锄地?二蛮说,锄地就锄地,你怎么谢我?英子说,给你做好吃的,要吃啥?二蛮说,石榴。英子说,这时间石榴花还没落呢,哪有石榴?等秋天吧。二蛮说你怀里那两个就够了。英子脸赤地一红,笑着骂,这是给我儿吃的!二蛮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就给你当一回儿子!说着就搂住了英子,拉拉扯扯就滚到了路边的地里。二蛮吃了英子石榴,吃得英子浑身都软了,英子没力气挣扎反抗不说,后来反倒不自觉地迎合起来。……这件事英子不敢对男人说,更不敢对任何人说,她以为时间长了会烂在肚子里的,没想到一翻出来仍然清新如昨,历历在目。每次触及这块伤疤,心里依然隐隐作痛,恨自己,更恨二蛮。
两个女人正说着贴心话时,听见巷子里三轮车响,英子说肯定是长河回来了。石榴想,这个怪人,又不知弄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话题很自然就扯到长河身上。英子姐,你心里还恨长河吗?
事情早过去了,恨啥呀。黑暗中,英子叹口气,唉,长河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
石榴知道英子的意思,那是说长河没娶下好媳妇。其实菊花也是个有心计并且很能干的优秀女人。当年老牛挣死后,菊花从娘家借钱买了台四轮拖拉机,忙时干农活,闲时跑运输,菊花跟着压车。后来又换成农用车。结婚不到十年,就盖平房,起二层,那两层高楼在村上也是很耀眼的。房子盖起了,账也快还完了,该菊花享福了,谁知一出去打工,却打得不想回家了,连一双亲生的儿女都扔下不管了。这外边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人一出去就变化这么大,变得不要家,变得六亲不认了。
英子姐,你听说吗?菊花在外边有人哩。
听说过。英子在黑暗里说,你想嘛,女人是最恋家的,要是外边没有人,心能被拴住,人能不回来?
汪汪,汪汪汪!虎子忽然狂怒地叫起来。先是扑向门口,一会儿又扑向后院。两个女人不再说话,屏气凝神倾听着院内的动静……
有贼?石榴和英子的头脑里同时冒出现这一疑问。
五
门外的动静是二蛮造出来的。二蛮想翻墙进来,可是手刚扒住墙头,狗就扑过来,幸亏他反应快,不然,手肯定被狗咬得鲜血直流了。
天傍黑时,二蛮眼巴巴看着石榴跑了,惋惜得直措手。后来见石榴进了英子家门,他又笑了,心中失望的暗夜旋即又升起希望的新月。他抬起手闻闻,那上边似乎还留有石榴身上的气息,一种淡淡的馨香,让他身体里的欲望蠢蠢欲动。
今晚无论如何也要把石榴弄到手!二蛮下了决心。
二蛮想石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清楚记得,他的第一次失眠是从石榴嫁到上湾村那天开始的。
喜日子晚上耍媳妇是乡间的习俗。耍媳妇就是闹洞房。只有这时候可以明目张胆近距离地看媳妇,推推拉拉摸摸捏捏也无妨。这样的机会二蛮当然不会错过。但是,回来之后,二蛮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尽是石榴的模样晃来晃去。他认为满村女人就石榴漂亮。石榴石榴,真是一棵又鲜又艳又酸又甜的大石榴啊。馋得他心里痒痒地难受。第二天、第三天晚上二蛮都去耍媳妇了,但第四天晚上去不成了。因为乡俗规定洞房只能闹三夜。似乎是有再一再二再三,就已经够多了,不能有再四。这让二蛮心里很是失落。失落的同时,他羡慕死文了。
文是石榴的男人,比二蛮小两岁,结婚比二蛮却早两年。这倒不是文早婚了,而是二蛮晚婚了。晚婚的原因,自然不是二蛮的觉悟高,响应国家晚婚晚育的号召,而是找不到结婚的对象。也有人给二蛮介绍,可是二蛮一去相亲,就把人家姑娘吓跑了。为这事,二蛮没少埋怨他的父母。他曾不只一次对着镜子看,怎么看都不明白,他们兄弟三个,父母为啥偏把他造得这样难看,头像冬瓜一样大,眉眼却过于集中,还生得立眉瞪眼,貌似猫头鹰,难怪人家姑娘害怕,换了自己,也会被吓跑的。后来,二蛮也结婚了,可是他娶回来的媳妇,又黑又矬,站在那里,俨然一只装满粮食的旧蛇皮袋子。如果不是有时身子骨里饥渴难耐,他真是懒得瞅老婆一眼。
在二蛮眼里,石榴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他日思夜想,总没有得手机会。只是偶尔在街巷里碰上,打个荤趣,最惬意的是趁对方不备,在那好看的脸蛋上掐一下,或是在那滚圆上翘的屁股上摸一把。有一回,二蛮大着胆子,在街巷里抱着石榴亲了一口,被长河撞见了,嗨的一声,说那是干啥呀!二蛮很不尽兴很不情愿地松了手,回敬一句:你紧张个球!我逗她耍哩,大白天还能强奸她不成?长河被二蛮呛得嘴张了几张,也没啥好说。石榴骂了句“该死呀”,红着脸跑了。
这二年,村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和他年纪相仿的也走了不少,可他没出去。他不出去有两个原因,一是大哥当村主任这几年,他没少沾光,光是在收费站送车,一月也有千把块进账。国道收费站建在他们村地盘,为了与地方搞好关系,收费站对他们村的农用车一律免费。这绿灯一开,就来了赚钱机会。不管是不是他村的车,仗着大哥村主任的面子,只要他去说一声,这是咱的车,就放行了。在收费站说话算数的,除了书记、村长,就数他二蛮了。二蛮的名字后边挂着三台车,每月有一千多块收入,何必出去受苦?这也培养出他的优越感,他觉得自己虽然相貌丑点,但不费力气就能挣来钱,也算本事。赵本山丑不丑?可人家是大明星,万人崇拜,听说老婆都换了。咱虽换不了老婆,玩儿两个女人总是应该的吧。第二个原因就是他惦记着石榴。今年春上,文打工一走,他更觉得来了机会。
有一次,他藏在园子里候石榴,结果没等来石榴,来了个柳枝,他就把柳枝拖到树下了。柳枝是大哥的相好,本来就是个“裤带松”。不过事后二蛮在心里对柳枝评价很高,说柳枝很有女人味,难怪老大那么喜欢她,人都快被吸成干柴了,还不撒手。但他仍旧认为柳枝和石榴没法儿比。尽管他并没有得到石榴,根本不晓得石榴那身子是个啥滋味。
上湾村不大,住着大小近百户人家。如果从空中俯瞰,村中歪歪扭扭横着四条东西向的巷子,石榴家在后巷,英子家在前巷,一个位于村北,一个位于村西。二蛮等石榴,开始在前巷转悠,觉得离长河、英子家太近,易被人看出破绽,就转到中巷。他家就在村中第二条巷子中间。中巷十字路口也有一家小卖部。二蛮过家门而不入,在小卖部里买包烟,磨赠了好一会儿,才蹓达出来,又从中巷踅到后巷。
后巷里没什么人。门口三三两两坐着几个吃闲饭不管闲事的老人。本来村里人就不多,外出打工的人忙着挣钱不回来,村里人呢,晚饭后不是忙着打麻将就是忙着看电视。没事谁也不肯出来在巷子里闲蹓。
夜幕沉沉,街巷寂寂。
二蛮今晚需要的就是这种环境。
一边缓缓踱着,一边思考着下手的地点。二蛮想,在石榴家门口不行,离柳枝家太近,柳枝家肯去人。想来想去,他觉得在中巷与后巷的过道里是最为理想的。这种贯通南北的过道有三条,他选择的这一处,是石榴常走的,而且位置有利。因为一边是空院,家里人都进城了;另一边住着个耳龙眼花的老人,天不黑就早早上床睡去,外边就是发生天塌下来的事情,只要砸不着她家院子房子,她也不会起来看一下。
二蛮在后巷里不知转了几个来回,吸了差不多半合烟,腿走困了,嘴吸苦了,熬到几位闲坐的老人也困得回屋睡去了,都没等到石榴。
难道她从别的地方回去了?二蛮来到石榴家门口看看,门还锁着呀,就又等了个把钟头。他抬头看看夜色,估计有十一点了,回去睡吧,又不死心,犹犹豫豫就像个鬼魂似的,脚步轻轻地又踅回来,来到前巷。
英子家小卖部门早关了,他推推门,院子里狗汪汪地咬过来。二蛮离开前门,又来到后墙,他扒墙头朝里看了一下,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已没有一丝亮光。二蛮忽然心血来潮,贼胆膨胀,想翻墙进去,院子里的狗却汪地扑过来,差点儿咬住他的手。
悻悻地,二蛮离开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弄点药把这狗药死!
六
第二天,石榴去长河家时,长河正在厨房里和面蒸馍。
大铁门关着,门前扫得很净。但大铁门上的小门却半开着。石榴推门进去,院子里也十分整洁。长河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媳妇不在家,但长河早晚走到人前,身上的衣服不管新旧,都是干干净净的。
两层楼上下八间,现在却只住着长河一个人。石榴想,当初盖这么大房子做甚呢?心中不免感慨:这家的日子曾经是多么红火啊,走了一个菊花,釜底抽薪,如今是清清冷冷,没个过头了。
听见门响,长河从厨房门里探出半个身子,见是石榴,打声招呼:来了!头又宿回去。
探头探脑的,做啥呢?石榴说着,走进厨房。长河正勾着腰在小桌上和面哩。两只手在黑色的陶瓷盆里翻动,手上粘满了大团小团的面糊,鸡爪似的。他吭吭哧哧地很努力,可就是把面揉不成团,面糊如胶一样沾在手上下不来。那颗像剥了皮的火腿一样的光头,冒出亮晶晶的细汗。家里没有女人的男人,真可怜!
菊花出去打工三年都没有回来。有人说,菊花在外边当了二奶,那男人是个大老板。也有人说菊花是在那大老板家当保姆。还有人说菊花在厂子里,但不跟大家在一起干活,晚上也不睡在集体宿舍。众说纷纭,莫终一是。菊花不在家,长河真正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地里活要做,家务活要做,一对上中学的儿女需要照顾。家庭负担,心理压力,精神折磨,一起都来袭扰挤压撕扯长河,那原本乌黑的头发在一夜间掉光了,连胡子眉毛都没剩下一根。去年长河走了一趟广州,也没把菊花叫回来。他想在那家厂子打工,人家看看他那光头,说他有皮肤病,不要。
人真是没长前后眼。石榴心道,早知道菊花会变成这个样子,长河当初肯定是要英子不要菊花。谁晓得长河心里有多痛苦啊!可是长河见人依然说说笑笑的。这让石榴心里既同情他,同时又十分敬佩他。
石榴不忍心看长河那笨手笨脚的那样子,就挽起袖子,洗了手,接过面盆揉搓起来。长河也没拒绝,扎撒着两只面手站在一边。石榴说,就在这和面水里把你手上的面洗洗,省得糟蹋。
长河洗了手,点一根烟,坐在小凳子上看石榴和面。眼前这情景,三年前曾有过。菊花在家的时光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那时候生活简直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美丽多彩的大树,充满生机,充满希望,更充满了情趣。然而从三年前开始,这一切都消失了。生活之树仿佛永远进入了冬季,美丽多彩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一棵光秃秃的身子,在冰冷的寂寞里扎挣着。
你昨天去哪儿啦?门一天都锁着。石榴问。
老岳母病了,我给拉到城里看看医生。
咋啦?
高血压,还有糖尿病。长河面色有些凝重,看起来很关心的样子。
石榴看了长河一眼,觉得这个光头跟《西游记》里的唐僧差不多一样心善。媳妇走了三年了一点都不忌恨,依然是个好女婿。人也长得魁梧,相貌英俊,就是掉光了头发眉毛,也不难看。
石榴蘸蘸水,揉揉面,一摁一翻,一翻一摁,三下五除二,就把面揉好了;面光手光,和面水也用得只剩了一口。她抓一把面粉撒在案板上,拿刀把面团一分为二切开,又在案板上盘起面来。一会儿,面团成了圆柱形的长条,石榴抓蛇一样抓起来,一把一个揪开,揪成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小面团。揪完了,左右开弓,一手抓着一小团揉起馍来,一摁一搓,一转一翻,由慢而快,三两下就揉好两个圆馍,摆在那里,大小一样,形状相同,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长河在边上看得呆了。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石榴和面揉馍,怎么就跟玩似的,那么轻松,轻松得如他们小时候玩泥巴过家家似的。面团在她手里怎就那么乖巧听话,任其摆布、捏拿,配合得那么默契。可在自己手下就滑、粘、顽、赖,尽可能地调皮捣蛋。女人揉馍他见过,但两只手同时揉馍他还是第一次见,惊奇得不得了。他吸一根烟的时间,石榴把馍全揉好了。
唉,世事就这么怪,有好生没好旦,有好媳妇没好汉。长河心想,这辈子如果娶了石榴这样的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就美到天上去了。但嘴里却说:快坐下歇歇。他急忙站起舀水拿毛巾,把洗脸盆放在石榴面前,说洗洗手,幸亏你来了,给我帮了大忙。
石榴说,这算啥呢!你给我帮忙还少啊?
长河就虎起脸来,正色道:那你要愿意,咱俩以后就合犋上。
“合犋”的意思就是搭邦合伙,结合起来相互帮忙。石榴想自己正想寻他帮忙收麦呢,就高兴地说,合犋就合犋,只要你不怕吃亏!
哪可不能光白天合犋,晚上也要合犋。
石榴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就笑着骂他,你这家伙,一绕就把人绕进去了。石榴朝案板上看了一眼,说馍马上发好了,你赶紧放炉子搭锅烧水。
长河像个听话的孩子,就走过去换煤,搭锅添水,打开火盖。
洗罢,石榴才说明意图:我来是想问你,今年还安收割机不?割一亩多少钱?
那还不简单,拖拉机收割机都是现成的,吸烟的功夫就安好了。价钱么,也是看人哩。不能不收钱,也不能都收钱?长河虎起脸看着石榴说,特别是给你割不能少收钱。你那麦地好。
石榴没听出来,接着说,那当然,我就没打算少给你掏钱。但你总有个价钱吧?
你说一回多少钱就多少钱。
这次石榴听出来了,想这割麦是按亩计酬的怎么成了论回计价?自己又被他耍了,就骂他:你怎么就没一句正经话!
长河嘿嘿笑着说:明天星期六,我给孩子送几个馍去。石榴赶紧截住他说:记着回来给我捎几个包菜。长河说,那没问题,回来就安机子,后天你随叫随到,咱先给你收拾收拾,你叫咋弄就弄。
石榴骂了句“死鬼”,笑着出门去了。她忽然感觉体内有种东西骚动起来,撩拨得她心里痒痒的。
七
啊——,喔滴滴滴滴滴够,红红——水水滴,淅沥沥沥沥沥滴,红红我——够够,红红——点点够!
窗外的枣树上,早起的黄鹂放声歌唱,那声音清脆,圆润,婉转,悠扬,勾魂似的,把石榴从梦乡深处一点一点往外拽,往外拽,直到把她拽醒。醒来了,石榴却不想起床,回想梦中的情形,好笑又好气。
梦里,石榴仿佛是从地里回来,走着走着,天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白茫茫一片,她不知该往哪里躲,一转头,看见路边有孔土窑,赶紧跑过去。进去才发现二蛮也在里边。石榴心里害怕二蛮,往窑口站站。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二蛮的声音从窑底传来,听上去阴森森的。二蛮也走到窑口,石榴往旁边躲躲。二蛮没话找话,说哎哟,你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快把我这褂子披上。说着脱了褂子披在石榴肩上。石榴拒绝,把褂子往下拽,二蛮双手按住不让拽。就这么拉拉扯扯,石榴就到了二蛮的怀里。二蛮手从她的衣服里往上伸,她没有拒绝,竟然浑身酥软,闭上了眼睛……
这时黄鹂鸟叫起来,把她从梦中拉回现实。她想,这真是做梦哩,从来都没想过二蛮。二蛮是啥样人,我怎么会跟他那个?偶尔碰上躲还来不急呢,怎能就浑身酥软倒在他怀里,还闭上眼睛,任他摆布?好在只是个梦。如果事实如梦,那可真要把她气死了。要是换了长河……石榴不敢再想下去,她感觉自己心慌起来,脸烧起来,身体里也有了变化,呸,好不害臊!你都想些啥呀!石榴在心里骂自己,莫非男人不在家,你骨子里都感到了饥渴?不,你石榴从来都不是那种人!
对于偷情嫁汉,石榴可不像有些女人那样看得开,觉得无所谓。她总以为,那种行为里没有真爱,有真爱就是长相厮守一生一世,所有的付出和奉献都是应该的;而没有真爱地和别人玩一玩,这样就活得太贱了。如果一个人活得这么贱,那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她想,做人要有原则,要有志气。她给自己界定的原则是,男女之间,玩笑可以开,怪话可以说,但是那种事不能做。
翻了个身,面朝屋内又睡。但睡意好像是个害怕声响的耗子,被黄鹂鸟这么一吵,吓得转身溜了。又仿佛是早晨河谷上的雾气,被太阳一照,渐渐消退,那朦胧在雾中的树木、河床、流水都清晰地显露出来——石榴彻底醒了,醒得亮亮堂堂了。
这半年多日子老是这样,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石榴记得,这毛病是从春上男人出去打工开始才有的。男人不在家,睡觉都不踏实。
她想起了文,文在外边有女人吗?文是很喜欢那个的——新婚那年下夏天,她和文去南坡锄地,两个人缓缓走在九曲十八弯的“挣死牛”坡上,年轻的心都涨满了欣喜,有对大自然的欣喜,也有对生活的欣喜。她问文:你最爱干啥?文前后左右看看,说:我最爱弄你。石榴红着脸瞪他:你那么大声死呀!两个人刚绕过一个弯子,走在了崖边,沟底就传来长河的声音:文,你最爱干啥?原来长河和菊花在沟底开荒地哩。后来菊花在巷子里一看见文就取笑他:“你最爱干啥?”一句话就把文问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石榴想,如果真的没有女人,这么长时间文怎么熬得过去?如果文在外
一个人躺着没意思,如同一碟忘了放盐的菜,没味。石榴穿衣起床,来到院子里,树上的黄鹂不叫了。石榴抬头望望,绸密的树叶遮挡了视线,她既没看见黄鹂,也没见鸟窝。心想,这东西还怪灵性的,人还没见它,它就先发现人了。
窗前的石榴树,花儿又开了好些,有的藏在绿叶间,玩童一般;有的就蹲在枝头,红艳欲滴,笑傲南风,煞是可爱。
石榴一边打扫院子一边想,马上过麦天了,今天也该给自己蒸一锅馍,准备好吃的。
虎子!早上起来,英子习惯地叫了一声狗。但虎子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欢快如箭地射到眼前。
院子里静悄悄的。
虎子!英子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狗窝内也没有。她着急起来,前院后院地找,哪都没有。在后墙头,英子发现有虎子翻墙出去留下的痕迹。咦,怪事!虎子是从来都不翻墙的呀?虎子是追什么呢,还是被什么逼得?没听见虎子怪叫呀!
英子开了院门,准备到外边找。门一开,却见虎子在门口卧着,不,是死在了门口。狗嘴里流出了一滩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粘液,嘴角还残留着些泡沫。
可能是吃了什么。英子想。她记得昨晚是喂过狗的,喂狗时虎子还好好的。村上的狗经常有吃死老鼠被毒死的,莫非虎子也吃了死老鼠?可是,她从没见虎子吃过老鼠呀。她呆呆地看着虎子,木木地站着,心里好一阵痛楚。
可惜,多么好的狗呀,死都要死在门口,看家护院。英子鼻头一酸,眼睛就潮湿了。
二蛮打东边过来,走近了,哎呀一声说,狗死了?顿了一下又讨好地说,英子,狗肉可香哩,我拉去帮你剥剥吧。
英子瞪他一眼:嘴看得仙!英子把狗往边上拉拉。她打算一会儿叫长河把狗拉到地里,埋在地头,她下田时还能看上一眼。这狗跟她四年了,她对狗也像对孩子一样产生了感情。
傍晚,石榴去英子家买两节一号电池。麦天要忙起来,晚上不定有个啥事,出门黑灯瞎火的,没个手电不行。手电家里有,平常不用,里边早没了电池。经过中巷时,石榴看见小卖部灯亮着。可她舍近求远,往前巷走,目的就是想和英子聊一会。一个人在家呆着寂寥得心慌,电视也不想看,那上边演得离她的现实生活太遥远。
石榴走进英子小卖部时,英子在靠里边的床上坐着。狗儿也在,他坐在小矮凳上喝茶,看见石榴来了,说石榴,今晚没事耍会吧?心里暗道:好呀,真是寻人不如等人。大蛮要他设法把石榴叫到牌桌上,来一个现场抓赌,既惩治了石榴,还叫她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石榴没答话,而是瞅瞅英子的脸,说英子姐怎不高兴?
狗儿说:别问,她哥死了,心里正烦着。
英子骂:你哥死了!
石榴糊涂了,她走过去坐在英子身边:到底怎么了?
虎子死了。英子说。石榴心中释然,这才说狗儿,你到底是狗不是人,你亲哥死了也不悲伤。
狗儿说:悲伤个球!不就是一条狗么,死了再喂一个,有啥大不了的。后天我给你抱一个回来。
英子说:说话算话?
谁日哄你是狗!我老仗人家下了一窝狗仔,也就是这几天出窝。
村人把猫狗满月叫“出窝”。猫狗出窝了才好养活。
石榴,你倒是耍不耍?狗儿又说,问你半天了,总给个话吧。
石榴想,今晚英子心烦,就陪英子乐乐,她瞅瞅英子,见英子脸上没有反对的表情,就说:你是赖蛤蟆插鸡毛掸子——冒充大尾巴狼,当心回去柳枝拧你耳朵。
狗儿挺挺胸,脑袋这边歪歪,那边歪歪,装着大胆说:现在这社会谁怕谁?
正说着话,长河进门了。长河说,英子,拿包烟。
狗儿说,来得巧!这里三缺一呢,今晚摸两圈。狗儿心里庆幸:巧了!大蛮想收拾的几个人都凑齐了。该这几个倒霉!看来自己选在英子家守株待兔没有错。他为自己的聪明裂嘴笑了。
英子知道长河喜欢“红旗渠”,也不多问,从货架上取一包递给他。长河掏钱,英子挡住说:免了免了,你今天帮忙埋狗,早上给你你不要,这就算我谢你的。
长河虎起脸子说:那是两码事。把钱又扔进柜台里。看也不看英子,就走进里边,和狗儿脸对脸在小桌前坐下,狗儿给长河倒了一小碗茶水。
长河转身瞅一眼石榴,说包菜捎回来了,你明天去拿吧。
谢谢!石榴说。
英子走过来把钱又塞进长河的兜里,说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嘛。
长河就笑笑,瞅着狗儿说,你看这世事混得,给人钱人都不要。
牛比啥呀!狗儿收拾桌子,准备打牌。
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支开了摊子。
村里玩麻将不赌大钱,一毛两毛地小耍,也不僻人。不时有人来买东西,英子就免不了一会儿要起来取取东西。其他三个就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狗儿不耐烦了,说能卖几毛钱呀?干脆把门关了宁宁静静耍会儿。英子觉得也是,刚好她起来取了三次东西,前两次都输了牌。于是送走人,就真的把门关了。
打了两圈,狗儿输了。再起牌时,狗儿就提出新主张:这太小了,不过隐,来一二块吧。他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刚过。今晚他和大蛮约好,八点他不过去汇报,就是鱼儿上钩了,大蛮就打电话报派出所,估计电话已经打出。
长河看了狗儿一眼: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晚怎这么大胆?
英子说:太大了,我不来。
石榴看着狗儿,忽然觉出可疑来:狗儿平时很少打麻将,今天怎么了?她越想越觉得不正常,就把牌一推,站起来,说我不想来了。
狗儿瞅瞅石榴:嫌大?那就一块五毛吧。说着叹息一声,我今晚要不是心里憋得慌,我才不来哩。
这一叹息,打消了石榴心中的疑虑,她估计到准是柳枝又去大蛮家了。
长河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于是又坐下来。
打了一圈,找钱不方便,还是按狗儿说的一二块打。
玩到十一点多,正准备散摊子,只听院内腾地一声,有人翻墙进来。石榴和英子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动弹,长河嚯地站起,正要出去看看,来人却已站到灯下,一身绿色警服,戴着大盖帽。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傻了。
我是派出所的。绿警服说。
狗儿脸裂了裂,裂出一个苦笑来,说我们几个都是小耍,一毛二毛的。
不用解释,你们来多大的,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大盖帽过去把门打开,又进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一个上点年纪的四方脸说:知道赌博违法吗?
长河说,我们真是一毛二毛地小耍,这不算赌博,是消天儿。这种摊子白天都有。
不是赌博是啥?少啰嗦!跟我们到乡派出所去!四方脸说。
石榴和英子到底是女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式,吓得脚手都嗦嗦颤抖。狗儿缩着脑袋吸烟。长河则顺便后退一步,坐到了床上,静观事态。
年轻的大盖帽说:嘿,你们几个还顶起牛来了,不戴上铐子不走是不?说着哗一声从腰间取出手铐,明亮亮地在灯下晃荡。
四方脸使了个眼色,大盖帽跑出去,一会儿叫来三个。很显然,这几个早都在村口候着。
长河觉得事情不对,愤怒地盯着狗儿,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狗儿抬头看见,说你瞪我干啥?我要是使坏,我不是人日的!
出了门,狗儿弓着腰说要撒尿,拐过墙角,撒腿跑了。一个绿警服追了过去。
八
第二天下午,长河、石榴、英子三个每人交了五百元罚款,才被放回来。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村主任大蛮领回来了。
走出派出所时,大蛮说,这些人真狠,非要罚你们每人一千元不可,我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总算没有白废。
哎哟,照这么说还得谢你哩!英子的话语冷冷地,不阴不阳。
谢不谢没啥,一村一院的,我能看着不管?大蛮说,今儿中午派出所打来电话,我才知道。吃了饭就赶紧来。所长不在办公室,好半天找不见人影,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找到三蛮才寻着所长,原来躲在活动室里打球呢。所长架子大,脸子冷,难说话,磨了三个小时才松了口。唉,你们几个也是,这种事,能跑就跑,能溜就溜,光棍不吃眼前亏么,躲过去也就没事了。狗儿要不是昨晚跑得快,今早又躲出去不在家,也少不了抓来罚款。
石榴心里骂道:少灌迷魂汤!谁还不知道是你的诡计!
没人再说话。气氛很尴尬。
其实,石榴、英子、长河,三个人昨晚都猜出了落网的原因,心里是恨死了大蛮。
果然,回来后石榴听说,昨晚上村上打麻将好几摊子,只有他们几个出事了。
又一种说法传到石榴耳朵里:说狗儿是诱子,派出所的人就是大蛮叫来的,为的就是报复石榴,英子、长河是白跟着受累。
石榴心里就涌起一阵内疚来,觉得对不起英子,更对不起长河。
一夜间,麦子熟了。遍地金黄,火麦连天。
开镰收割了。学校里放了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动了。龙口夺食,快收快打,分秒必争。空气里都弥漫着滚烫的紧张的气氛。
这是一年中最繁忙最劳碌最紧张的时节,连最懒的人也不敢怠慢。因为夏日的老天爷脾气最难琢磨,这阵儿晴空万里,干干燥燥,清清爽爽,说不准一会儿不高兴了,立马翻脸,狂风暴雨地大发脾气,把你割倒还没来及运走的麦子吹得遍地是,浇个透透湿,或是下起连阴雨来,一下成十天,让你的麦子躺在地里生出绿芽芽。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七十年代过来的人都有过深刻的教训。
石榴家的麦子也开割了。长河开着拖拉机,带动收割机,突突突欢叫着,几个来回就放倒一块麦子。石榴跟在后边挥动镰刀拾遗补阙,把地头边角上机器割不到的地方收割干净。机械化就是省力省时,一个上午,塬上和坡上的五亩麦子都割完了。下午,长河把小华山开进地里,石榴在车上,长河在车下,一个拿大杈从下边往车上挑麦,一个在上边整理装车,两个像一家人一样,配合默契,说说笑笑,轻轻松松就把麦子装好运回去了。到这时候人们才明白,长河那些破车都成了有用的宝贝疙瘩。
这情景,狗儿两口子看到了,大蛮和二蛮都看到了。狗儿艳羡得直咽唾沫,柳枝却忌恨得心里直冒火:当心翻车压死!大蛮心里不痛快,蹲在地头上吸烟,脸阴成了坏茄子。二蛮双手插腰站在地当央直翻白眼,仿佛是长河抢了他的生意,夺了他的好处似的。
割,运,打,四天时间,石榴和长河家的麦子就颗粒归仓了,而大部分村人,才收了一半。二蛮家还有一多半没割呢。
石榴和长河都感觉到了合犋的好处。石榴觉得长河真是个大能人,割、运、打,一双手能抵得上十双手。今年这个麦天过得最是轻松,比文在家时都轻松省力。心里对长河便存了更多的感激。因此回到家里,冲茶倒水,做饭炒菜从不让长河沾手,就叫长河坐着,很男人很爷们地坐着吸烟,喝茶休息。长河也重新体验到了有女人相伴的温暖,便不觉得出力流汗有多么累人。
经过这一个麦天,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更近了一步。虽然还不似夫妻那般亲密无间,但心里都十分明确地感觉到,距离大大缩小,不似“一般人”了。
九
卖×精!嫁汉精!早都看出你不是个正经东西,这回看你还有啥说的!
大清早,柳枝双手插腰高声在巷子里反复叫骂,声音惊动了大半个村子,吸引了不少人来看热闹。
天空阴云沉沉,悄然积蓄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石榴家院门锁着,门环上挂着一只破鞋。
英子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她深为石榴惋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昨天下午,石榴去给长河送工钱——割麦打麦的工钱。长河不在家。石榴问英子,英子说见他开三轮车出去了,可能是去园子里了。“园子”构起了石榴的念想,她的脚被这念想牵着引着,一步步走上北岭,走进浓绿的世界。
长河果然在园子里。
石榴花开得腥红,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星星点灯般挂在枝叶间,营造出满园的喜庆和欢乐。石榴走过去时,长河正拉着一根枝条观察花和叶。看见石榴,长河一抖枝条,一朵花儿掉下来,就虎起脸子说:你看,假花见真花来了,吓得都掉地上了。
石榴一看,那被长河抖落的是一朵将谢的不结果的谎花,心里猝然冒出个歪念,就笑着说:花儿不是怕我,是被和尚吓着了。说完格格地笑个不停。
长河也嘿嘿地笑,说你当心点,和尚见了女人可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还是狗啊!
这回长河没占到便宜,转身走开了。他走进看园子的小房。石榴愣怔了一下,竟鬼使神差地也跟过去。
小房内收拾得很干净。靠后墙支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只有褥子没有被子。长河从床上拿起烟来,抽出一支,点上,靠着床边吸:你来有事?
石榴说,来园子看看。对了,刚好我拿着钱,把工钱给你。
急啥呢?长河说,你先拿着吧。
迟早不都一样么。石榴掏出一张红票子、两张绿票子,说割麦打麦都在内,给你贰百,够不够?
差远了。长河虎起脸子开玩笑,真到接钱时他只收了一张绿票子,把剩下的又退给了石榴。说够油钱就行了。
这怎么行!石榴说,哪能叫你出力再少收钱呀,这样我心里都过意不去。石榴推挡着,说要不,你再留五十吧。又递过去一张绿票子。
长河不接,两个人推来推去。有那么一刻,两双手不再推让,就那么痴痴呆呆地捏在一起,不知所措。石榴看着长河,初时还有些羞赧,后来,眼里水水的亮亮的就满是柔情,心里痒痒的,身上也痒痒的,痒得想叫人抚摸她,拥抱她。长河望着石榴,目光开始还犹疑惶惑,但一刹时就变得沉稳而坚定了,心里呢,胀胀的,身上也胀胀的,胀得好想立即找个地方发泄一通。这时,他和她都听见,对方的呼吸急促起来,心儿慌慌张张的跳,……当长河把石榴放到床上时,石榴曾想拒绝,她推了推,双手绵软无力,就放弃了。长河一改往日的温文而雅,动作有点粗暴。当他进入石榴的身体时,石榴浑身都颤栗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快乐的美感,潮水般淹没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突然,二蛮出现在门口。
好你个和尚,大白天敢强奸妇女!二蛮大骂着扑上来狠狠地给了长河一耳光。长河愣了一下,反手甩出去,也搧了二蛮一个耳光。两个男人很快打成一团……
傍晚,三蛮开着派出所的警车来了,长河因“强奸罪”被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石榴。
两个人一夜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