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
一
石榴早上开院门时,门环上挂着一只破鞋。
静静地,呆呆地,石榴僵硬地盯着那只破鞋看了足有三分钟,但她连那鞋的颜色也没看清,甚至于是男式还是女式。
她的眼里悬浮着一层黑雾。一张好看的脸蛋似乎严重失血。忽然,她怒气冲冲,动作麻利地解下破鞋,扔出去,连瞅都没瞅一眼,返身关了院门。
二
谁这么糟蹋我?石榴联想到昨天的事和昨晚的敲门声,断定跑不了对门的柳枝。
柳枝和她仿佛年纪,整天花枝招展的,很浪。石榴记得她以前并不这样。自从承管上乡干部、村干部饭以后,柳枝就变了,变得格外爱打扮,油头粉面,衣饰鲜亮,走路都像风摆柳,屁股蛋子扭得花儿一样。有事没事,抓一把瓜籽站在门口嗑,看见干部来了,那笑容里如同参了蜜,一双眼睛水亮多情,看得人脚下发飘心里生邪。村主任大蛮是柳枝家的常客。人们眼见着大蛮越来越瘦,越缩越矮,瘦小得干猴子一样,才五十多岁的人干枯得看上去像七十岁,柳枝呢,是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年轻,一如那上足肥浇足水的土地,别说庄稼,就连野草都长得油绿水嫩的。人变家也变,房子外粉,贴上白瓷砖;屋里添了沙发、彩电,还装了电话。有人就装糊涂,说狗儿那果园一年挣不到二千,芝麻豆子也收入不了几个,哪来钱办这么多事呢?有人就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人家上边有人呢。凡此议论,风生水起,一波又一波。柳枝家那些破事,石榴知道得最清,但看在远亲不如近邻的份上,石榴从不议论,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尽管石榴为了邻里和睦小心处事,却还是惹出祸来。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石榴卖破烂找不开钱,见柳枝家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找柳枝。不料,看到了最不该看的一幕:村主任从柳枝身上溜下来老鼠样躲进门后,柳枝红着脸忙提裤子。石榴说我啥也没看见,转身就走。出了门心里暗骂倒霉!直后悔自己太莽撞。她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是宁可沤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去半句。
不料想,昨天中午,狗儿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熏熏地回来,进门就骂柳枝,卖×精!声音老大。石榴当时正坐在门口,听到骂,赶紧跑过去劝阻,斥责狗儿:你个二杆子,哪有这么骂老婆的!喝多了回屋睡去!这狗儿偏是个人来疯,又喝了酒,二杆子劲就更大了,指着柳枝又骂:大大个卖×精!气得柳枝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回骂:熊样,二两茅尿就喝得不知你姓啥叫啥了!狗儿仗着酒胆耍英雄,扑过去打柳枝,石榴眼疾手快推了柳枝一把,狗儿巴掌轮空,失去重心,栽在地上。柳枝趁机跑了。
是不是柳枝以为是我泄密,猪八戒倒搭一耙?石榴想。
还真让石榴猜对了。昨天柳枝出了门,直接跑到村主任家告状去了。大蛮仰靠在老式圈椅里,黑沉着一张核桃皮似的脸,问,在谁家喝得酒?柳枝说不知道。又问,谁嚼了舌头?柳枝摇摇头。你就不会想想?这话提醒了柳枝,她突然醒悟道:你是说石榴……
柳枝在大蛮家待了一下午。柳枝和大蛮老婆一个娘家,同姓同宗同辈,又嫁了同村,两人就好得似那亲姐妹。
当晚,大蛮打发小儿子出去,说叫你姨父下来!
狗儿进门时,大蛮没让坐,身子依旧歪在老式圈椅里,一双眼睛从多皱下垂的眼帘后边冷冷地盯着狗儿,凶光毕露,直看得狗儿发怵埋下头去,才说:这事不能算完!你回去就找石榴算账,看她以后还敢嚼舌头不!
狗儿听得云里雾里,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他想,关石榴屁事,是他亲耳听来的。中午狗儿在厕所里解手,听外边有两个人走过,一个说,狗儿这二年发了,又粉房子贴瓷砖,又添彩电沙发装电话。另一个说,你不见狗儿一下地,村主任就往他家钻。人家坐在家里挣钱呢。等狗儿办完事从厕所里出来,巷子里鬼影都没一个。狗儿心就像被谁揪了一下,脸就像被谁抓了一把,里外都疼!狗儿十分气恼,却不敢去找村主任的麻烦,一是没抓住事实,二是害怕村主任的弟弟二蛮、三蛮揍他;也不敢和柳枝闹,怕柳枝去向大蛮告状。越想越觉得心里屈憋,一时没了注意,不知不觉踅到前巷英子小卖部,要了一小碗散酒漫啜。他本不打算和柳枝闹的,可是回家一看见柳枝,终是没忍住。
没听明白不是?大蛮一掌拍在桌上,厉声道,这谣就是石榴造的。是她忌妒你,诬陷村干部!回去只管收拾,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狗儿和柳枝一回去就敲石榴家门。两口子也不声张,打算石榴一出来就按在地上狠打一顿。村主任支的这招够阴毒的。但狗儿敲门的动作,还是有些犹豫。
石榴睡了,听见敲门声断断续续,一会儿又听见狗儿在门外叫她,觉得事情蹊跷,预感到必不是什么好事,只管静躺,就是不开门。事后才听英子说,那晚她要是开了门,少不了一顿毒打。她没开门,柳枝才弄了个破鞋挂到她门上,单等着她第二天早上骂街,只要一开口,狗儿两口子就扑出来打她。
人过留名,鸟过留声,柳枝和狗儿啥东西,村人谁不知道?石榴想,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没意思,贬低了自己人格。再想,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况且人家背后还有村干部撑着,就是骂了打了,自己吃亏不说,最后还可能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抚抚胸口,消消气。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阴谋破产了,另一个阴谋此刻在大蛮的脑子里正网一样悄然张开。
三
麦子一天黄似一天,眼看着要开镰了,死鬼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石榴在心里骂着男人。其实打个电话又能怎样?还不是远水不解近渴?石榴知道今年麦收是靠不上男人了,她打算到地里去看看麦子成色。家里没男人就没脸气,收麦就要早点下手,早点靠收割机,还有拉麦、打场,不然,等人家都开割了,就没人管自己了。
女人是需要男人呵护的。这是男人走后石榴最深切的体会。有男人在,不仅可以解决田间重体力劳动,男人还更像一把大伞,撑开来,能为女人遮风蔽雨。如果男人在家,狗儿两口子敢那么肆无忌惮?
石榴似乎忘了昨天的不愉快,早早起来放炉子烧水,准备饭后上塬看麦去。窗前的石榴树上,一朵红花骄傲地站立枝头。石榴开花了!她高兴地趋近看看。这株石榴是长河给她的。今年的骨朵比去年多了许多。
大约有十一点吧,石榴才从地里回来,走得腿脚困乏。刚到村口,一辆摩托车突突叫着从巷子里射出来,石榴赶紧闪到路边。是三蛮。三蛮在乡派出所上班。今天三蛮看见石榴,不像往日还打个招呼,他目中无人,一加油,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吼叫着过去了,威风凛凛。
肯定是大蛮那老东西说了什么。石榴隐约觉得,大蛮在搞什么阴谋。
她没有回家,直接去找长河靠收割机。在她看来,长河这人心底善良,耿直淳厚,见了人说说笑笑,虽然笑话里也夹七夹八地带着不少荤腥,但毕竟算得上文明行为,让人易于接受。尽管菊花外出打工三年,长河也打了三年光棍,但是,他却不像二蛮,见了女人就猴急,动手动脚。
长河家大门锁着。石榴心想,今天又不是星期六,长河没去乡中接孩子,极有可能是去果园了。这家伙日能哩,做事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种苹果,他偏偏种了一园子石榴。村主任劝他把石榴树砍了,赶紧种苹果,还跟得上趟。不料长河笑笑说,砍了?我还赚少哩。我今年要再种三亩石榴。大蛮嘴都笑歪了,见人就说,我经常在乡里开会,还能不知道经济形势?等着瞧吧,有他和尚抱着石榴哭的时候。谁知三年后,长河没哭反而笑了。苹果市场饱和,卖不动了,政府都为农民着急,把销售苹果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分派给各级行政单位。而长河的石榴,中秋节前不出园子就卖完了。开始是那些小贩子提筐挑担来摘,后来是有的单位开着车来买,再后来是二道贩子来承包园子,行情看涨!长河呢?潇潇洒洒坐在地头上喝茶,只等着最后过磅结账点钱。石榴不明白,曾问过长河,说这石榴并不比苹果好吃,怎么城里人就这么喜欢?长河斜着眼把她翻了几翻,说你恁灵(聪明)连这个都搞不懂啊!石榴骂他,我哪有你灵!你灵得头上没毛,都启明发亮了!长河就笑了,点起一支烟,卖起关子说,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真正坐下吃石榴的人不多,城里人买去都送了礼。中秋节、春节,自己不吃石榴事小,但不给领导送礼事大。石榴个大、色艳、新鲜,自然是送礼首选佳品。这里边还有挺多的讲究:说是结婚赠石榴,意味 “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中秋吃石榴,图个“团团圆圆,幸福美满”;生日送石榴,希望“火红年华,青春永驻”。别看这石榴,在城里可是稀罕物!说到这里,长河顿了一下,拿眼瞟瞟石榴,接着道:就是在咱村里,石榴也香着哩,不知惹得多少人晚上都睡不着。
石榴听着听着,觉得后边这句味道不正,那好看的杏眼一忽闪,知道长河又把自己绕进去了,就笑着骂:你这家伙,人家听你说正事呢,你倒绕着弯子骂人。
长河虎起脸子正色道:谁骂你了?我说得是人想石榴不是想你,你别把石榴当成你,石榴不是人。长河终于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石榴也笑着骂他,你才不是人!
晚上,石榴又去找长河。大门上依旧铁将军把门。石榴徐徐转身,没想到迎面碰上了二蛮。
哟,你是找光头吧,二蛮说,你看我这人多傻,你晚上找光头不是正找吗?二蛮把“光头”两个字咬得很重。
石榴深谙二蛮德性,就一边后退一边说,放屁!我找长河是问收割机里。
二蛮一把就将石榴拽到怀里,低头对着她耳朵说:就他有收割机呀,那东西咱也有,给你那二分水地收收割割,一分钱不要,不信你试试,保证比光头有劲,叫你舒服死。二蛮坏笑着,手就往石榴胸脯摸过来。
石榴浑身一激凌,猛地一推,抽身出来,骂他:回你家割去,你家水地多着哩!
长河家离英子家不远,石榴就拐到英子家。
这晚,石榴没敢回家,两个女人家长里短、左邻右舍的,扯了半宿闲话。
第二天,石榴见到长河时,他正在厨房里和面蒸馍。
菊花出去打工三年都没有回来。有人说,菊花在外边当了二奶,也有人说菊花在老板家当保姆。还有人说菊花在厂子里,但不跟大家在一起干活,晚上也不睡在集体宿舍。众说纷纭,莫终一是。菊花不在家,长河真正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地里活要做,家务活要做,一对上中学的儿女需要照顾。家庭负担,心理压力,精神折磨,一起都来袭扰挤压撕扯长河,那原本乌黑的头发在一夜间掉光了,连胡子眉毛都没剩下一根。去年长河走了一趟广州,也没把菊花叫回来。他想在那家厂子打工,人家看看他那光头,说他有皮肤病,不要。
石榴不忍心看长河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就挽起袖子,洗了手,接过面盆揉搓起来。
石榴蘸蘸水,揉揉面,一摁一翻,一翻一摁,三下五除二,就把面揉好了;面光手光盆光,和面水也用得只剩了一口。她抓一把面粉撒在案板上,拿刀把面团一分为二切开,又在案板上盘起面来。一会儿,面团成了圆柱形的长条,石榴麻利,抓蛇一样抓起来,一把一个揪开,揪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面团。完了左右开弓,一手抓着一团揉起馍来,但见她一摁一搓,一转一翻,由慢而快,三两下就滚出两个圆馍,摆在那里,大小一样,形状相同,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长河在边上看得呆了。唉,世事就这么怪,有好生没好旦,有好媳妇没好汉。长河心想,这辈子如果娶了石榴,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就美到天上去了。
石榴说了割麦的事,长河说,那还不简单,拖拉机收割机都是现成的,吸烟的功夫就安好了。你随叫随到,咱先给你收拾收拾,你想咋弄就弄。
石榴骂了句“死鬼”,笑着出门去了。她忽然感觉体内有种东西骚动起来,撩拨得她心里痒痒的。
四
一夜间,麦子熟了。遍地金黄,火麦连天。
开镰收割了。石榴坐着长河的四轮车到了地里。机械化就是好,一个上午,塬上和坡上的五亩麦子都割完了。下午,长河开着小华山拉麦,石榴在车上,长河在车下,一个拿大杈从下边往车上挑麦,一个在上边整理装车,两个像一家人一样,配合默契,说说笑笑,轻轻松松就把麦子装好运回去了。
这情景,狗儿两口子看到了,大蛮和二蛮都看到了。狗儿艳羡得直咽唾沫,柳枝却忌恨得心里直冒火。大蛮脸阴成了坏茄子。二蛮双手插腰站在地当央直翻白眼,仿佛是长河抢了他的生意,夺了他的好处似的。
割,运,打,只四天时间,石榴和长河家的麦子就颗粒归仓了,而大部分村人,才收了一半。二蛮家还有一多半没割呢。
这天下午,石榴去给长河送工钱——割麦打麦的工钱。长河不在家。石榴问英子,英子说见他开三轮车出去了,可能是去园子里了。“园子”构起了石榴的念想,她也有半月没去果园了,于是就出了村,过了河,一步步走上北岭,走进浓绿的世界。她家果园和长河家果园都在一大块地里,中间隔着狗儿、二蛮两家园子。
果然,长河在园子里。
石榴花开得腥红,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星星点灯般挂在枝叶间。石榴走过去时,长河正拉着一根枝条观察花和叶。看见石榴,长河就虎起脸子说:你看,假花见了真花,吓得都掉地上了。
石榴一看,那落在地上的都是不结果的谎花,就笑着说:花儿不是怕我,是被和尚吓着了。说完格格地笑个不停。
长河也嘿嘿笑,说你当心点,和尚见了女人可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还是狗啊!
长河没占到便宜,转身去了看园子的小房。石榴也跟了过去。
小房内收拾得很干净。靠后墙支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只有褥子没有被子。长河还没真正上园。你来有事?长河问。
石榴说,来园子看看。对了,刚好我拿着钱,把工钱给你。
急啥呢?长河说,你先拿着吧。
迟早不都一样么。石榴掏出一张红票子、两张绿票子,说割麦打麦都在内,给你贰百,够不够?
差远了。长河虎起脸子开玩笑,真到接钱时他只收了一张绿票子,说够油钱就行了。
这怎么行!这样我心里都过意不去。
石榴硬给,长河不接,两个人推来推去。有那么一刻,两双手不再推让,就那么痴痴呆呆地捏在一起,不知所措。石榴看着长河,长河望着石榴,望着望着,目光都软了,身子却来了精神,像脱了缰的牲口……
突然,二蛮出现在门口。
好你个和尚,大白天敢强奸妇女!二蛮大骂着扑上来狠狠地给了长河一耳光。长河愣了一下,反手甩出去,也搧了二蛮一个耳光。两个男人很快打成一团……
傍晚,三蛮开着派出所的警车来了,长河因“强奸罪”被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石榴。
柳枝得讯,像逮着了什么理,敲着脸盆在巷道里骂起来:卖×精,嫁汉精,看你这会还嚼别人舌头!正骂得起劲,阴沉的长空突然闪过一道电光,大雨夹着冰雹发了狠似的砸下来,砸得看热闹的人们四散奔逃,一块核桃大的冰雹毫不客气实实在在砸在柳枝头上,啪的一下就砸哑了她。
电闪雷鸣,暴雨冰雹。
俄而,云开雨住,太阳像个调皮的孩子,又一脸灿烂地挂在西天上。
夏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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