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乡土的教育情谊

扎根乡土的教育情谊
我已在豫南乡村的讲台上站立了三十一个春秋,时光把粉笔灰染进我的发间,也将一些珍贵的情谊铭刻进生命里。我与社旗县李店镇下郭小学原校长郭开卿同志的故事,便是这样一段始于工作、厚于岁月、贵于真心的情谊。
2004年的夏天,全县小学校长公开竞聘,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在那个炎热的下午,面试等候室里,我见到了郭开卿——乡亲们都叫他“洪全”“小娃”。他坐在我对面,手里攥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嘴唇微动,默念着准备的内容。我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紧张,更有一种同路人的理解。后来,我们双双通过选拔,我成了栗盘小学校长,他成了下郭小学校长。那年他三十九,我三十岁,都正当壮年,也都明白肩上担子的分量。
在乡村,人与人的关系总带着土地般的质朴与复杂。郭校长在弟兄中排行最小,大家都唤他“小娃”;我是家中长子,熟识的人便叫我“大娃”。这两个称呼成了我们之间最自然的桥梁。然而在正式场合和日常交往中,我们更习惯互称“先钦”和“洪全哥”——这样的称呼里,既有同事间的尊重,也有兄弟般的亲近。
最初的办学之路充满艰辛。乡村小学经费紧张,校舍年久失修,学生数量逐年减少。每次在镇中心校开完会,我和洪全哥常常一起骑摩托车回村。十几里乡间土路,成了我们交流的课堂。我们讨论如何争取维修经费,如何留住优秀教师,如何让那些留守儿童感受到更多温暖。
“先钦,你们学校那个屋顶漏水的问题解决了没?”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县里批了三千块钱,补了补,能撑一阵子。”我抹了把脸,“你们呢?听说下郭小学的围墙塌了一段?”
他叹口气:“自己先垫钱修了,总不能让孩子在没围墙的校园里乱跑。”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的交往中不胜枚举。我们都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正是这份共同的教育情怀,让我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始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洪全哥是个有名的大能人,这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洪全来当总管”。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事无巨细,安排得井井有条。我曾多次看他操办宴席,从采买到烹饪,从座位安排到礼仪流程,一切都妥帖周到。
有一次我问他:“洪全哥,你怎么就能记住那么多细节?谁家老人忌日,谁家孩子满月,连人家亲戚的喜好你都清楚。”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乡村人特有的智慧:“先钦,咱们做校长的,不也得记住每个孩子的情况,每个家长的脾气?道理是一样的,把人放在心上,事就能办好。”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它不只是关于红白喜事的操办,更是关于乡村生活乃至乡村教育的真谛——把人放在心上。
我们之间还有着更为复杂的乡土联系。周淑娴嫂子的大哥是我的初中老师,媳妇春明的父亲是我堂哥杨玉增的姨家老表。在乡村这个人情社会里,这样的关联让我们的交往更加自然。但这并非我们情谊的真正基石。真正的纽带,是在共同的教育理想和人生信念中锻造出来的。
而真正让我深切感受到这份情谊之重的,是2008年那段艰难时光。
那年,我们学校的东教学楼出现严重质量问题。作为校长,我责无旁贷地去找工程队长理论。没想到对方蛮横无理,争执中竟对我动手。我受伤住院,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中心校、村委出面协调,要求工程队赔礼道歉、承担医药费,却都没有结果。
躺在病床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就在这时,洪全哥来了。他看着我脸上的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先钦,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当校长的,要是连自己的权益都维护不了,还怎么保护学校和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四处奔走呼吁。骑着那辆旧摩托车,他一次次往县城跑——去教育局反映情况,找县委领导说明原委,多方协调沟通。那些日子,他既要管理自己的学校,又要为我的事情操心,常常天不亮就出发,深夜才回家。
“洪全哥,别为我的事这么奔波了,你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有一次我劝他。
他却摆摆手:“这是什么话!咱们一起当上的校长,就是一辈子的战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事情终于得到公正解决。打人者被依法行政拘留十五天,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到学校给我赔礼道歉。当我站在修复后的教学楼前,看着孩子们安全地在教室里读书时,我知道,这份安宁是洪全哥为我、为这所学校争取来的。
经历过这件事,我们的情谊更深了。它不再只是工作上的互助,更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
后来,洪全哥年龄到了,从校长岗位上退了下来。但下郭小学离不开他,村里人也舍不得他。于是,在大家的推举下,他的儿媳小周接任了校长职务。这在当地成为一段佳话——翁媳接力,薪火相传。洪全哥退居二线,却依然每天到学校,成了周校长最得力的“顾问”和“助手”。
我曾开玩笑说:“洪全哥,你这校长当得,退了休比上班时还忙。”
他摆摆手,眼里闪着光:“先钦,你不懂。看着明明把学校管得有声有色,比我自己当校长还高兴。再说,那些孩子,我看着他们从小豆丁长到现在,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更令人钦佩的是,洪全哥不仅在学校里发光发热,家里还承包了两个蔬菜大棚。每天天不亮,他就和周嫂子一起下地劳作。上午八点,他又准时出现在校园。有人劝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大棚,不累吗?”
他的回答朴素而深刻:“累是累,但心里踏实。种菜和教书其实一样,都是要用心,都要有耐心。你看那菜苗,今天浇点水,明天施点肥,不知不觉就长起来了。孩子也一样,今天教一个字,明天讲一道题,慢慢就成材了。”
我曾在一个春天的午后拜访他的大棚。阳光透过塑料薄膜洒进来,满眼都是绿意。洪全哥蹲在一排辣椒架旁,仔细检查每一株的生长情况。他转过头,脸上是被太阳晒出的健康红色:“先钦,你看这番茄,要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急,也不能不管。教书育人,不也是这个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之间最深的共鸣——我们都是土地的儿女,都相信耕耘的力量,都愿意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种子。
这些年,我们互相参与了对方生命中几乎所有的重要时刻。我儿子结婚时,从送亲到婚宴,洪全哥全程帮忙张罗,周到得让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自愧不如。宴席上,他端着酒杯,眼圈微红:“先钦,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咱们的头发也白了。但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值了!”
后来我有了小孙女,他送来一些自家大棚里最新鲜的蔬菜:“给孩子的,没打药,放心吃。”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我心里暖了很久。
在我的教师职称评审遇到困难时,也是洪全哥一次次帮我出谋划策。我们之间没有华丽的语言,没有刻意的仪式,有的只是雨天里的一把伞,困难时的一双手,委屈时的一份力,喜悦时的一杯酒。这种情谊,在浮躁的现代社会里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坚实。
洪全哥的儿子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一孙女一孙子都在县城上学。每逢周末,儿子一家回来,小院里便充满了欢声笑语。洪全哥总会叫上我,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饭桌上,我们聊教育,聊孩子,聊那些已经毕业的学生现在过得怎么样。
“记得那个总是逃学的小明吗?现在在郑州开了家修车店,去年还回来看我。”洪全哥夹了一筷子菜,眼里满是欣慰。
“还有我们学校的小芳,师专毕业回来了,就在镇中心小学教书。她说要像我们一样,留在乡村。”我接话道,心中涌起一种传承的感动。
这样的时刻让我深切感受到,我们的工作不仅仅是在管理一所学校,更是在影响一个个生命,甚至是在塑造一种选择、一种价值观。
如今,下郭小学只剩下十几名学生,栗盘小学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乡村教育的困境日益凸显,但我们依然坚守着。洪全哥常常说:“哪怕只有一个孩子,我们也要把学校办好,把书教好。”
去年冬天,县里组织乡村校长培训,我和洪全哥又坐在了一起。培训间隙,我们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看着高楼大厦和穿梭的车流,突然有些恍惚。
“先钦,你说咱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会不会落伍了?”洪全哥望着远处的霓虹灯,轻声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洪全哥,城市有城市的繁华,乡村有乡村的价值。没有我们在村里的坚守,那些孩子可能连走出乡村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不落伍,我们是基石。”
他转过头,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你说得对,咱们是基石。”
是的,我们是基石——默默支撑,不求闻达,只愿每一个从我们手中走过的孩子,都能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今年是社旗县建县60周年,也是栗盘小学建校50周年。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我想用文字记录下我与郭开卿校长的这段情谊。它不仅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故事,更是一代乡村教育者的缩影——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无限的可能,在平凡的岗位上书写不平凡的人生。
二十一年了,从2004年那个夏天的相识开始,到如今两鬓斑白的相互扶持,时间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却让这份情谊愈发醇厚。我们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我们不只是同事,更是彼此人生路上的同行者、支持者与见证者。
在乡村教育的田野上,我们就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系在泥土深处相连,枝叶在阳光下相互致意。风来了一起挡,雨来了一起扛,晴好的日子里,便共同撑起一片绿荫,守护着树下的幼苗。
这,便是我与洪全哥的故事,也是千千万万乡村教育者共同的故事——在岁月深处扎根,在患难中相互扶持,在希望之中生长,在彼此见证中,完成一场无声而伟大的坚守。
而我深信,这样的故事,会在更多乡村教育者之间延续,会在乡村振兴的春风中,绽开出更加绚丽的教育之花。因为教育的本质,从来不是高楼大厦,而是一颗心点亮另一颗心,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
当所有的喧哗归于平静,当所有的荣誉褪去光环,留在生命最深处的,是那些风雨同舟的真情,是那些默默耕耘的岁月,是那些共同守护过的孩子的笑脸。这便是我们这一代乡村教育者最珍贵的财富,也是我们对这片土地最深情的告白。
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李店镇栗盘小学 惠先钦
2025年12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