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地边的守望

2025年7月15日，我在灼热的花生地浇水，汗珠滚烫如泪滴。闲暇之余我翻阅手机，在"A乡土中原作者群"“教育漫谈”等多个微信聊天群里看到大家对《中国青年报》公众号发表的文章农民工大爷写《我的母亲》的文章评论。微信群里传来农民工大爷写《我的母亲》，看哭万千网友。文章字字朴素，却如滚雷碾过心田：“坟头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就像我的念想一样，一年年总也断不了……”那声音里浮起母亲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冻得发抖却硬撑到天亮的寒夜，也浮起父亲坟茔旁沉甸甸的泥土气息。我僵立在焦渴的土地上，热风裹着水汽，脸上一片冰凉——多少年积攒的盐分，在烈日下决堤溃散。

我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又高又瘦，少言寡语，常年与药罐为伴，却独独将读书的灯苗护在我手中。当年我考上师范，他蹬着那辆老旧自行车，载着我和行李，一路颠簸送我到高庙坐车去南阳市第一师范学校读书学习。车开动后回头，他仍立在尘土里，瘦长身影被晨光拉得孤单而执拗——那身影竟成了日后我梦里反复回旋的灯塔。

后来父亲拖着病体去天津务工，只为支撑我们兄妹四人的学业。某个深夜他归家，竟风尘仆仆赶到学校给我送生活费，又独自消失在沉沉的归途里。那晚寒星满天，他如何摸黑走过几十里阡陌？我竟至今无从想象。待我师范毕业回到栗盘小学教书，父亲身上的病痛却已如山倒。腰椎间盘突出、腿疼，直至后来大小便失禁。我当年工资微薄，刷医保卡给他买药，带他辗转求医。病情最重时我分身乏术，幸有岳父代我守在医院床前。他走时正值六月麦黄时节，那天上午我抽空回家去看他，他轻声对我说：“大娃，我想吃香蕉、苹果.....”我返校上课竟未立即去买，以为还有明日可待。当夜噩耗突至，父亲溘然长逝。这未及入口的微末心愿，化作我余生深不见底的愧悔深渊——对父亲，我终究欠下了一捧水果的债。

父亲的坟就在村东头，紧邻着我家的花生地。每次路过，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转向那方矮矮的土丘，心头便浮起他蹬车载我时的喘息，深夜送钱时肩头的霜迹……坟头草青了黄，黄了青，犹如我心头盘踞不去的思念，一岁一枯荣。

父亲走后，我默默接过他肩上的担子：母亲年事渐高，却仍不肯放下锄头；母亲这一生，从未走出过劳作的半径。我们四个兄弟姊妹各自成家，日子也各有艰辛。每年清明节、寒衣节、大年初一，我必带着妻子去坟前祭拜父亲，后来有了儿子，又娶了儿媳，我都会带他们去坟前祭拜父亲。去年小孙女出生了，大年初一我抱着襁褓中的她站在坟前：“爸，您看，咱家又添了一口人，您当太爷了。”待她长大些，我要牵着她的小手来认这方泥土——让那稚嫩的手，轻轻拂过石碑上的霜痕与苔迹。

坟前的承诺，最终要落在泥土深处的根脉里。对母亲，我常劝她歇歇，她一句“能动就是福”，便轻易堵回所有心疼。她悄悄将我们给的生活费攒起，变作塞给孙辈的压岁钱；她炒菜总不忘撒一把故乡的辣椒，那是重庆万州在她灵魂里烙下的印记。我唯有更勤地回去，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农具，让那微驼的背脊能暂时卸下岁月的重担。

岳父岳母待我恩重如山。岳父当年在父亲病榻前替我尽孝，这份情义早已刻入骨血。如今他们年迈，嘘寒问暖、添衣置物，已是我心之所安。血脉亲情如纵横交错的根系，深埋于生活的土壤之下——用心浇灌，方能在风雨飘摇时彼此撑持。

在栗盘小学三十一载，从班主任到校长，我深知乡土教育的根须扎在何处。当年父亲那句朴素的叮咛：“大娃儿，好好念书，将来当个教书先生”，如今化作我对每一个农家子弟的郑重期许。母亲虽不识字，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殷殷探问：“学校里娃们可好？”她的眼睛因孩子们的点滴进步而发亮——仿佛那些微小的光亮，也足以照亮她曾经被剥夺的书桌梦。

张桂梅校长的身影常在深夜里灼痛我的懈怠——她用病躯在深山点灯，让女孩们飞出世代禁锢的牢笼。我虽无她那撼动山河之力，但至少能让栗盘小学的灯光再亮些，让乡村孩子的书声再远些。每一个微小的灵魂都蕴藏星河，而我，甘愿做那默默培土的农夫。

在父亲坟旁的花生地浇水时，水珠滚落泥土，转瞬即逝。俯身细看，每一滴水里竟都颤巍巍地盛着整片天空——如同父亲当年微驼的脊背，曾是我少年时代撑起的世界；如同母亲灶台边被油烟熏染的笑容，是贫瘠岁月里不灭的暖灯。

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犹如生命本身，卑微又坚韧地轮回。父亲，您坟旁的花生年年破土而出，结出饱满的果实；您当年深植于我心中的那点读书星火，已在这片乡土上燃成了不熄的灯。我甘愿在此扎根，守望这一方土地，守望一代代乡村孩童的黎明——您坟前这方泥土，终将见证：平凡人的脊梁能扛起多沉的岁月，温热的血里能奔涌多长的江河。

                       社旗县李店镇栗盘小学 惠先钦

                            2025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