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印记
又到一年秋送爽,又逢一季粮果香,村里村外,又闻到了秸秆迷漫在空气中的那特有的燥动与腥香。地头上,三轮车、电动车静静地停候着;大田里,晃动的玉米杆朝前拱动着;村子里,这家平房上摊了一大片绿豆,那家屋檐下挂起了串串朝天椒;巷子中,那头突突一辆装满玉米的三轮车闪过,这头一台犁地旋耕机的轰鸣震耳撞墙;路上,一串串急切的脚步,一张张喜悦的脸庞,让秋收的身影清晰而勿忙。
我和老婆一扎到玉米地里,便各占了五六行,瞅准穗,奋力掰,刷刷往前钻。两边邻居地里好像也有人,那“格格啪啪”的声响在厚实的玉米地上面漂浮着,清脆又闹腾。
长势好的玉米,杆径粗壮,叶子宽展而上挺,其上的玉米穗也粗大滚圆,墩壮厚重。用力下掰,格嘣脆响,掂在手中都能感到那一颗颗一行行的窜拱涌动,就像条鱼,随时可能蹦跳溜走。当你忍不住剥开一穗看时,金黄剔透,晶莹整齐;让人越掰越有劲儿;长势差的,杆细枯黄,穗小瘦尖,还藕断丝连,掰它不下,越瞅越来气。
小时候跟着大人掰玉米,玉米太高够不着,就爱满地里找寻粗点儿的,水旺点儿的,基部绿中透紫的"甜甜杆",而且一寻一个甜,很少碰到“马骚味”。那时小牙也异常尖利,三两口就能把一节玉米杆的皮拼得净光。咬上一口瓤,透凉惨甜,别提有多美。现在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即使肯定哪根很甜,也只能撇撇嘴罢了。
记忆中,生产队时的掰玉米都是在妇女队长的带领下,全队女劳力从地的这头向另一头一字推进。那说笑打闹声与“格格啪啪”的掰玉米声汇成一曲声势浩大的田野大合唱,蔚为壮观。我和伙伴们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地头小山似的玉米堆上踩踏打闹;跟着分玉米的揽蒫来回穿梭;并在分好了的玉米堆上寻找写有父亲名子的纸条条。
记得有一年父亲当生产队长,一天夜里听说要“放卫星”,男劳力翻地,女劳力运粪。队里还在饲养室的大院子内蒸馍宰羊,十分的热闹。我不知道什么是放卫星,但几个小伙伴同我一样,都想着吃羊肉,就自发结对往地里抬粪,惹得大婶们逗我们道:看这一个个小腿跑得多欢,今黑的羊肉吃定了。
到了喝羊汤的时候,诺大的饲养室院内忊火通明,人头攒动,不论男人女人还是孩子,手里都掂了付碗筷。牛槽里,粪堆上,影影绰绰,人们都 朝着灯炮下的那口大锅张望着。有人鼓弄我说,你大是队长,你还在这等个噻?过去,那几个婆娘肯定给你先舀上一碗。我一听觉得挺有理,就钻过人缝挤到了锅前。还真别说,不知谁突然朝我手中塞了一个白馍。也许是饿了,我就头也不抬地啃上了,并等着有哪个能给我舀上一碗羊肉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羊汤,倒是一抬眼和从灶屋里出来的父亲撞了个眼”你再在人前头晃,看我不煽你二把子!”父亲这一句让我的小泪珠咕噜就下来了。正委屈间,母亲过来一把将我拉到了人群后面的阴影处。她还要拉我回家,这让我更是委屈:我又不是白吃,我也抬粪了,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吃,凭什么就让我回去?
那晚的羊肉可真难吃上,不知等了多久,始终也没见一个人碗里舀到羊肉汤,倒是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家里回,我也被母亲连拉带哄地拽回了家。但不管母亲怎么说,如何哄,我抬粪而不让吃羊肉的委屈让我的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当第二天醒来时,听母亲说夜黑只杀了一只羊,人太多,那羊肉根本我没办分放。父亲没法,只好给翻地的男劳力舀汤,其它人一律没有。并说父亲他们喝完汤又去翻地了,一直干到天明。刚才回来咂填了点东西又出去了。我这才隐隐明白,这一夜不睡觉地干活可能就是放卫星吧。我跑到昨晚他们翻的那块地一看,好家伙,这是队里最大的一块地,听说就是牛犁,一晌也跑不了几个来回。那被翻过的田土一块一块的,高低大小整整齐齐,在升腾的晨雾里泛出阵阵浓浓的泥土香味。
以前地多,玉米种的也多,家家的玉米都是用后山的一种腾蔓植物“葛条”串起来搭架晾干的。每到秋收来临之际,不管其它活有多忙,男人们上山刹葛条始终是家家户户秋收之前必不可少的重头戏。听说他们去的地方叫“楝树沟”或“风箱沟”等。“楝树沟”故名思意一定是楝子树很多,那“风箱沟”呢?听那些经常上山的讲,“风箱沟”很窄也很深,这边砍一声树,那边也会砍一声树,甚至这边说话那边也有人在说话。他们还说那葛条满坡都是,只是相互打缠在一起很难分开。一棵葛条分好多叉,根根足有十多米长,只需两三棵便够你往回背的了。那些刹葛条的大人们回来时都会摘些大山里的“八月怍”、“五味子”或“山葡萄”等,这总惹得我们这些小心脏跃跃欲试,总想跟上那些三五成群的进山队伍。但总被他们厉声挡回,说我们太小,进到山里就没了,还说山里有和树一样粗的蛇,还有漆树等等,吓得我们退避三舍,望而却步。
北方的天气往往是春旱秋涝,那老天有时就是和农家人作对,早不下晚不下,正赶秋收它却下个没完没了。记得有一年去河对面掰玉米,去时天气还好好的,刚掰一半便下起了“锥子雨”,无奈只好扔下已掰掉在地的玉米跑回了家中。可谁知那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而且河里也发了大水。后来河水小了过河看时,那掰在地上的玉米堆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一尺来高的玉米苗,就连还没掰掉,仍杵在玉米杆上的玉米,也长出了一簇簇的绿色。那年的雨滴滴嗒嗒足足下了半个月,没掰到家的倒伏烂掉;掰到家里的,因没太阳晒,也是沤的沤,发芽的发芽,最后连猪都不吃。
那时家里晚上剥玉米,奶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拉回家的玉米,当晚必须得剥完。我是不受什么限制的,这规矩只对父亲和母亲有用。剥了没多久,只要我装着打个哈欠,奶奶就会说,我娃瞌睡了,不剥了,快睡去。
才黑时分天气有点热,有电视的人家会将电视机搬到磕台上的前檐下,将音量放得老大,一边剥玉米一边看电视,将整个村子搅腾得“不得安生”。当夜越来越深,被灯光照亮的院落一个个减少,喧嚣的村子也渐渐进入了梦乡。炕上的我一觉醒来,发现院里的忊光依然亮着,那剥玉米的刷刷声越发清晰悦耳。爬到窗户一望,奶奶、父亲、母亲,她们还在那里低|头剥着。奶奶总是最后一个离场,而且要把剥下的玉米袍子全部腾空扫净,然后再左看右瞧,确定一切收拾停当后,才舍得将前檐下的灯泡绳拉下。奶奶还提前收拾些玉米叶,等到收完种上了,自己就一个人在那拧草撇子。她拧的草撇子厚实绵软,花样各异,左邻右舍都争着要,而她也从不吝啬,尽量满足。有一个草撇子我保留了好多年,可惜在拆房子时弄丢了,那可是奶奶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提前搭好玉米架也是秋收时必不可少的一项任务。搭玉米架得先找好一根横梁,一般以杨槐木最好。再找四根短椽,梆成两付麻叉支架,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就地撑起,再放上横梁,这样一个玉米架就搭成了。进到哪家院门,映入眼帘的必定是那金黄黄,亮闪闪的玉米架。从玉米架的高低大小,玉米穗的长短粗细就能知道哪家人勤快,哪家人庄稼种得好,玉米架成了那时农家院里最美的风景。
玉米撂在外头,经风吹日晒,水份很快散去,再经冬日一冻,剥成籽后也不必再晒,便可直接出售。后半年天短夜长,人们从干透了的玉米架上揪上两蒫,一家人围着炉子,刨的刨,剥的剥,有时再来个串门的,相互谝着干着,其乐融融,温馨而自在。
麦收时龙口夺食,分秒必争,而秋收则相对缓和了许多,加上这几年庄稼越种越少,这秋收掰玉米的活也就少了几分紧张,多了些许从容。人们将掰回的玉米不再上架,直接剥成光轱辘,装进网袋里,或趁着还算火红的日头用机器打籽晾干,价格合适随手就卖,便宜了就先放起来再说。
这几天雨多,邻近的的几个婆娘媳妇们正在帮我剥玉米。她们一边城里乡下,男人孩子地叽喳着,一边各自剥着“蒸馍叶”。剥蒸馍叶就是挑选个大色白的玉米穗,先剥去外层老叶,再慢慢剥下内面稍大点儿的嫩叶。拿回去,一片片捊展抚平,再一沓一沓压到床上,待干透定型,便可抽将出来,剪去叶梢,用线穿起,挂于墙上备用。当我问起她们为什么不用笼布时,她们这群叽叽喳喳的“鸟”好像找到了叮啄的食物,群起而攻之说:你才才(现在)搞写作都成了个信球了,用笼布蒸,扳馍时馍皮都叫粘完了,被衬子也难洗。要么就得回回往被衬子上打油 ,你屋油多得没出去了不是
不管是地里掰还是家里剥,只要发现绿穗,人们都会先从顶端用指甲掐一下,如果还稍嫩些,就先将叶子留着,待煮时再将叶子剥下,为的是让玉米保持鲜嫩。煮前先捻净上面的“火毛”,再投进锅中,让水没过玉米穗,锅开后再稍捂一会儿后,便可开锅捞穗。随着那金黄,水嫩的玉米穗一穗穗出锅,锅台边上人的口水也会随之泛滥开来。
还有一种吃嫩玉米的方法就是烧烤了,烧比煮要香些,但要求技术较高。其实也不算什么技术,烧时连同外层玉米叶一同扔进灶火里,控制好火的大小及玉米穗离火的远近,并不停地翻动,烧出的玉米穗焦黄不黑,香嫩可口,便是一个好的烧烤家。
这几个婆娘正帮我剥着玉米,有人就喊,咱们中午吃“搅饭蛤蟆蝌蚪”吧。没想到这一提议立马被全面响应。这个说我有新磨的玉米面,那个讲她地里的香菜正旺势得很,还有的干脆起身准备添水生火………没曾想,这帮女人提起吃玉米面“浆糊”,兴头这么足。
只所以要在新玉米下来时做搅饭,是因为用新玉米面做的搅饭光滑细腻,黏度好,味道香。只见她们先用少许麦面在一个碗里搅成很稀的糊状,并在内面放些许碱面和食盐,充分搅动使其溶化后,就搅入已烧开的大锅内,这个过程她们叫“打欠”。接下来就是一次次将玉米面均匀地撒入锅中,并不停地搅动,直至锅内呈明显糊状为止。
那边锅内的搅饭勺才停手,这边就有人接过勺子开始漏“蛤蟆蝌蚪”。只见一大勺面糊在漏瓢内左右来回那么一旋,下面水盆中扑扑嗵嗵就跳进去一群“鱼鱼”。如此几个来回后,那“鱼鱼”便游满整整一盆。
最佩服的是那些婆娘们的吃像。勺和漏瓢还未停,锅里依然咕嘟嘟腾着热气,那掂在手里的碗便将锅台给围了个严严实实,眼睛都直愣愣的,嘴巴也好像在动着。每人扣了满满一碗,浇上早就和好的大蒜辣子香菜汁,都走不到桌子前,就地一蹲,迎着扑上脸来的热气,又是吹又是吸馏,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往嘴里填。我真为她们的嘴、她们的胃着急担心。
当土地脱去它那厚重笨拙的玉米杆戎装,庄户人的眼光顿时舒展亮堂起来,拖拉机在田野上纵横驰骋,麦种已播下,一个新的盼想就此生根发芽了。
作者简介
王建录,笔名沃土,三门峡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多家原创平台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近一百余篇。今年四月份在第三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获奖。醉心沃土,不忘初心;田野的风,田野的雨,家乡的树,家乡的土,是我永远的牵挂。
(图片来自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