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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那些下岗同事们……

作者:莲子 来源:平叔闲谭(ID:psxt818) 点击:1844

      有一次我跟一位杂志编辑摆起她的龙门阵,编辑叹道:“这样的人,算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啊!你写出来嘛。”

      我最反感有首歌:“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了遥远的回忆……心还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写词的唱歌的,简直是脑子高热被烧昏了,昨天的荣誉是工人们用几十年的血汗干出来的,人到中年这一切却化为乌有,客观上无数下岗工人被时代抛弃了。真不知改革的红利蛋糕去哪儿了。

      那些年下岗工处处可见,其中的滋味却是酸甜苦辣一言难尽。国家要发展,改革要深化,就把下岗理解成为改革付出的代价吧。

      而下岗具体落到每个工人的身上,那种强烈的失落感,相信每位下过岗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我们厂曾经是四川省最大的国营客车制造行业,它曾经给了我们许多热望和荣誉,我们也为它付出了辛勤劳动。

      最终它还是让我们尝到了下岗的苦涩。而且我们厂情况特殊,改制几年后又垮了。

      但是,怀旧和沮丧都不是办法,生活还要继续,脚下的路最终还得靠自己摸索着走下去。

      我是幸运的,因为年轻时干过八年以上的有害工种:电焊工,可以四十五岁时正式退休,到而2008年厂子第二次解散时,只差几个月我就到了退休年龄。

      而我的那些师兄师妹们,则还要在社会上辛苦地打着工,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生活面对现实。

      他(她)们中的许多人让我感动,他们脱离国营企业的同时也蜕去了身上多年来的一层无形的壳,这当中有醒悟也有涅槃。

      但是,与跟那句声嘶力竭的歌声无关。

      (一)乔大哥的卤菜摊

      乔大哥名叫乔云涛,这些年他摆了个滷菜摊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他曾当过我们厂的副厂级干部,长得气宇轩昂一表人才,年轻时在部队上干过几年,人很能干,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有“这人像个当官的”。

      他这个厂级干部不容易,有些不好干的、别的厂级领导不愿干的事情,多半会落到他的头上。

      在国营企业里呆过的人都知道,工厂里的状况往往像个小社会,人员关系有时复杂得纠缠不清。作为厂级干部,要调停诸如干部升降、调工资、分房子等等令人头疼的问题,乔大哥身心俱疲。何况还有厂级干部之间明争暗斗的永无休止的矛盾,他早就厌烦透顶。

      2000年年底我们厂第一次改制,乔云涛再三斟酌思量,最后毅然买断工龄。

      最初他不知做什么好,妻子劝他先休息一段时间。这时正是冬天,他有晨练的习惯,这天早晨天不亮就出来跑步,一反平时出门后向新南门方向跑步的习惯,这次顺着九眼桥河边跑去。

      跑到望江楼对面的那一片河段时,一个景象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有两夫妻正在洗车,他们把一条长长的塑料管子伸进河里,使用一个小小的水泵,将就河水在洗一辆出租车。两夫妻干活很麻利,丈夫手拿一块大抹布用力地擦着车身,妻子手扶管子顺着丈夫的手势冲着水。一辆车很快洗出来了。等那两夫妻暂歇时,乔大哥上前去搭讪,“辛苦呵!”他笑着给那男人发了一杆烟。

      交谈中得知,那夫妻俩也是下岗工人,想做生意没本钱,去打工呢,家里又有卧病的老人和要回来吃午饭的学生。穷极思变,好在住家靠这河边很近,就想出这么一个穷办法来,洗一辆出租车可以挣三元钱。如果生意好,一晚上可以洗它十辆八辆的,天亮就收拾东西回家。“这也是靠水吃水,只要自己动脑筋出力气,这个世上哪儿有饿死人的事呵!”虽说这时凉风刺骨,那两口子冷得双手通红,但精神面貌却毫不萎靡。

      “靠水吃水”这句话提醒了乔云涛,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已经有一个可行性方案了。回到家里他迫不及待叫醒了妻子,把妻子拉到阳台上,兴奋地比划划说。“这儿砌个水泥台子,这儿安上玻璃,靠墙挖个壁厨……”原来他家住在底楼,有一个大大的阳台,阳台的位置正对着小区院子的大门。

      说干就干,不久他将就家里的底楼阳台开了个凉菜摊子。

      乔云涛本来就能作一手好菜,这下他开了凉菜摊子,熟人们更有了聚会的地方。不过,开店最初他的凉菜并不是十分好吃,为此乔大哥专门拜师学艺,跑到温江某处学制滷菜的手艺。慢慢地他做出的滷菜味道好起来,生意也兴旺了。先是同院的熟人们常常照顾他的生意,不久他的凉菜卤菜名声就传到外面,附近街道的居民也来光顾了。

      一次我们熟人中有人乔迁之喜,主人家托我到乔大哥的摊子上买菜,我想到今天人多,索性把摊子上所有的卤菜凉菜都买了一些。这天的乔迁之喜吃成了“乔家菜”大会,就着啤酒,这些卤菜凉菜吃得大家笑逐颜开,每个都旋吃旋称赞。

      确实,滷菜滷得软硬适度咸淡正好;凉菜拌得麻辣适度红油喷香色泽诱人。一句话,色香味俱全。

      后来我把这称赞的话告诉了乔大哥,他笑了:“满意就好,我还要继续改进,把味道搞得更好。成都人五香嘴,味道不好哪有回头客嘛?”

      又是几年过去,2008年夏天我们这个改制后的厂各种原因又垮掉了。师兄们解散后都去了成都市劳动局办的职业培训班。女同胞们大都选择了面点、理发类的班去学,男同胞们则多选择了电工班或厨师班。

      又要重新面对生活的艰辛了,从前的主任、科长也大都来到这里。师兄们不免非常失落甚而惶惑。

      这天大家休息时坐在一起说话,不知是谁在发烟时喊了一声原来的主任,那被喊的人重重叹了一口气:“不要喊主任了,现在大家黄鳝泥鳅一样长(chang)!连厂都没有了,还有啥子科长主任呵。”大家忙岔开话题,找些轻松点的事来说。

      这时有人提到乔云涛,大家都感叹乔大哥的路走对了,人家提前就醒悟了。如若不然,今天他是不是也该跟大家一样在这儿学厨师、学面点?

      乔大哥的生意做了这些年,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不仅卖卤菜、拌菜,夏天时还添了“冷啖杯”,附近几条街上的铺子,到中午都给他打电话叫外卖。现在他请了好几个小工,自己也一整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乔大哥赚到了钱,人还长胖了些。我也在心里赞赏着他走的路,如果当初他留在厂里,窝里斗的邪火说不定早烧焦了他。看来下岗也不可怕,古人说祸兮福所伏,还是有道理的。当然,他自己“靠水吃水”选择是最主要的。

      (二)苦乐的哥

      这位师兄姓彭,现在已经退休。他下岗后在一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帮助下先开夜车,在成都这一行业被俗称“提烘笼儿”。每天晚上八点以后接车,如果顺利的话,一晚上可以挣到百元左右。

      第一天晚上他毫无经验,上了车两眼一抹黑,开着车在街上乱转,一个多小时没人招手。他把车停在一个娱乐场所的门口,到下半夜快四点了,总算上了第一个客人。到了目的地,那客人却没有零钱,彭师兄只好给他让了零头。这一夜他只挣了三十多块钱。

      后来在朋友的指点下他熟悉了路线路况和上客规律,情况慢慢好起来,彭师兄就一直干了下去,真正当上了“的哥”。一次他妻子的生日,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师兄师姐们聚会,听他讲起这几年开出租车的苦乐忧喜。

      开出租车相当辛苦,一上车就是十几个小时,干久了得胃病、腰椎间盘突出是常见的。有时一不留神还会收到假钞,有时稍没刹住车就吃“电子眼”,扣分罚款也难以避免,遇到客人拉下了东西在车上,还要千方百计地寻找……

      彭师兄一个月加油干,那几年可以挣得到三、四千元钱。但是,每年的社保医保、各种车险、女儿的学费、家庭生活费、还有每天的“规费”……用彭师兄自己的话说:“艰难!每天眼睛一睁开,就欠公司三百多元钱!”但是,开出租有它的乐趣,喝着酒,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了件事。

      一次冬天他送一个客人到武侯祠,客人下了车后他本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有三个小伙子招手上了车。看到上车的人不是少数民族,他松了一口气。可是车开到离武侯大道不远的地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小伙子突然抽出刀,后面的两个也逼他拿出钱来。

      他这天本来生意就不好,手边没几个钱。这时他怒火一冲,握方向盘的手松开,一把抓住了小伙子逼过来的刀:“你想抢我?我都是穷得很的下岗工人!”刀刃割伤了他的手,血顺着刀刃流到手腕上衣服上。可能是他那付气势镇住了几个歹徒,也幸好这时巡逻的110警车开了过来,三个小伙子慌忙拉开车门一溜烟跑了。

      大家听得心有余悸,他伸出手来让我们看他手上留下的疤痕。他妻子笑着开玩笑道:“离开国营企业,到终于像个男子汉了!”

      虽然都知道开出租车辛苦,彭师兄还是这样说:“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选择开出租,累是累点,但有个相对的自由。俗话说‘推车抬轿,搁到就要’,每天见得到现钱,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没有以前在单位上那么多复杂的你争我斗的人际关系。”

      (三)我的师傅黄孃孃

      黄孃孃是我周围年龄最老的下岗工。她是我在技术科当晒图员时的师傅,在工厂多年,她是我最尊重的人。

      我从车间到技术科后我跟黄孃孃很快成了忘年交,刚接触她时,便觉她性格乐观心情开朗,聪慧能干而又善良温婉。这是一个令人起敬的女性,却是一个异常苦命的女人。她的丈夫因肺病长期吃“劳保”,她的儿子在快满26岁时突发心血管病暴亡,而在这之前邻居不慎失火连累烧毁了她的小平房……

      平日里有感于她的从容不迫,一直看她是水晶莲般优美的女人,却不道莲子内蕴藏着苦涩的莲芯。

      那些年大家工资很低,她的生活十分节俭,中午总是自己在办公室煮一碗素面,一周的午餐不过花费两、三元钱。而她在工作上却是非常的勤奋敬业,她不仅教我业务,还教会年轻的我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人是要讲一点缘分的,我们之间象师徒又象朋友。

      转眼间到了1996年秋,厂里喊“减员曾效”。黄孃孃是干部编制离退休年龄还差两年,领导们对她的去留非常为难,她知道了这情况,却主动提出申请下岗。

      那时我已在厂里后勤工作,听说黄孃孃要下岗忙去看她。看到我一脸着急,黄娘娘反而安慰我道:“没得事,我有办法的。”我忙问她有什么办法,她笑道:“以前干的工作说不上技能,出去后就没啥用了,我想做点小生意”。

      她兴致勃勃地对我讲出她的设想:到北门荷花池去打批发,进点毛巾香皂打火机一类小百货,拿到小区去叫卖。这些东西又不怕放坏放烂,出去卖点小百货也不算累,赚几个钱算几个钱,反正还有两年就要拿退休金了。

      我点点头,在心里盘算着找车间里的熟人用废铝皮给她做一个可以放在自行车后椅架上的箱子。我给她说了这个打算,她点点头。

      做箱子的事还没来得及落实,情况就有了变化。黄孃孃打电话找我,我以为她要催问做箱子的事,她却说箱子不需要了。原来,跟我说话的当天晚上,就有熟人找上门来给她介绍工作。成都西门有一家专做汽车空调的厂家这时刚开张,急需一个做过管理工作的、有责任心的人,熟人就介绍了她去了。她的尽责让老板十分满意。

      后来不久她的儿子去世,目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我禁不住陪她流下擦不干的泪水。次年夏天患肺病三十多年的她老伴去世。那段时间我常在电话里安慰她,让她暂且不要去打工,她叹道:“退休金很少,趁我还能干几年多挣点钱,到真正老了时才能放心养老。”

      97年、98年办两次丧事她收下半间屋子的踏花被,而欠下一大笔帐,她必须打工。我叹息无语,丧夫丧子房子被火烧,这些灾难是足以毁灭一个女人的,但她柔弱的双肩却承受了。

      那些年来我虽整年穷忙,却不忘每年春节陪她看一次我们都酷爱的川剧,在锣鼓高腔中小声交流着一年来彼此的生活得失。

      有一年春节,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师傅告诉我,她现在还在那家私企工作,每天坐班车上下班,加班是常事,连节假日都不能保证休息。但她干得很愉快,人家的管理严谨细致,要求员工敬业尽责。黄孃孃一直很勤奋,老板非常看重她,她担任着老板的办公室行政主管。

      为了适应新的工作,为了踏上时代的步伐,她还专门去学了电脑操作。看着师傅依然从容不迫雍容高雅的神彩,我佩服她的与时俱进,赞叹她的阳光心态,虽历经磨难而始终精神不倒,这真是个黄连也能吃出甜味来的不凡的女人。

      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份工,她一打就是18年!到2014年70多岁的她才真正退休回家。

      有一次我跟一位杂志编辑摆起她的龙门阵,编辑叹道:“这样的人,算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啊!你写出来嘛。”

      作者|平叔,知名闲人一个。喜欢写写有意思的文字,喜欢研究美食,喜欢自驾山野,尤其是西藏。茶是每日里都要喝的,龙门阵也是要摆的。


更新:2018-08-23 05:5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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