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想再浪费生命了
少年去浪荡,
中年想掘藏,
老来当和尚。
这是余华小说《活着》里面的一个偈子。我20年来没有怎么提起过余华,其实,对这位小说家还是挺了解的,因为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他。《兄弟》之后当然没法看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当年毕业论文的主角。虽然1996年的时候,余华还是先锋派,很边缘,算是有逼格的。
如果我们用文艺一点的比拟,余华这里引用的偈子,有点像蒋捷的那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浪荡的少年,至中年而风雨如晦,有幸到晚年,则物我寂灭。
还有一说是人生三境界,王国维用另外三句诗表达。意思差近似之。大概人生的况味,终有这么一些阶段性的感悟吧,非得回头去看,非得有一定生命长度,才能了悟。这就像射灯谜,明明猜中了,却不说谜底,非得另外再制一个谜面。
但我更喜欢余华小说里这个偈子,明白晓畅,都是看透生命不同阶段之后的大白话。我方中年,但并不想掘藏,倒是想吃软饭。
不过,《活着》本身真不是好小说,关键在于,这个小说里没有超越性的追求。在这个小说里,肉体的生存成为唯一的向度,完全合乎“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俗语。但是我很纳闷,如果放弃了对生命意义的寻求,如果不是为了追求对自我限度的进一步超越,那么,你活着,活100岁跟活30岁,有什么区别呢?是以,这是一部活在肉身平面国度的小说,毫无对超越价值的追问。就这个意义而言,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中国小说,因为大多数中国人无非就是吃喝拉撒,一地鸡毛。
1996年,是我做高中语文教师的第一年,投醪河路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繁华,这还是一条冷僻的路,但是路灯光很明亮,白白的照着空旷的路。有一次,我有朋友从外地来,闲极无聊,我们还在半夜的马路上踢球,居然没有汽车来打扰。
那时候,我还没有认为,我会在这里呆满整整20年,并且一直还会呆下去。我满以为,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人生一个暂时的客栈。
当时,我喜欢崔健的《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现在,我喜欢李志的《思念观世音》:我愿去,最深的阿鼻地狱,观世音,观世音菩萨……
1996年左右,读的书仍是刘小枫、余英时、汤因比、费正清、史景迁、孔飞力……在我认识的本地人中,没有一个人,会读跟我相类似的书。读个余秋雨,也已经算是极品了,要是读个《南方周末》,就足以称为知识分子。
我还保留着大学以来的阅读计划,不是一个文学批评家,但是想像批评家一样读书。刚当中学教师的时候,早上去食堂吃面,还夹着一本精装本的《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的译本。一边吃面,一边读书。此后便颇有同事议论,说新来的小蔡爱装逼。当然,当时还没有“装逼”这个词,他们用了另一个比较可以接受的词。后来呢,我持续装逼,装了整整20年。
最快活的时候,大概就是夏天的傍晚,我们一群不求上进的坏分子,踢完足球,浑身上下,汗出如浆,坐在学校对面小店门口喝冰镇佳得乐。乔丹还没有退役,乔丹喝佳得乐,我们也喝佳得乐。1998年还有世界杯,那一年最大的球星是齐达内,但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光头。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内德维德,一个悲剧性的伟大球员。就像1994年的巴乔,悲剧给了这些伟大球员异样的光彩。
凉风吹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汗水得以收干,江南苦夏,那些凉爽的瞬间,恰是鲜活的回忆。我们佳得乐在手,目睹下班的人群,骑着自行车从马路边三三两两经过,日子就这样齐刷刷地过去了。
但我经常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将来漫长得令人厌倦的职业生涯里,还会发生什么。看着齐刷刷下班骑车回家的人群,心里经常会想起高中时读过的李敖的片言只语。
李敖年轻时,走在繁华的忠孝中路,看着如蚁群一般的人流,心里发誓,他若是将来跟他们一样蝇营狗苟,他将死不瞑目——很多年以来,我也是这样的,在心里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很跟自己过不去。这大概是一种生命本身带来的焦虑,要跟自己较劲,每一年,都不能简单重复。
大概我一直都是有这样的焦虑的。生怕自己年华虚度。因为人的一生是有限的,我们非得活出自己才行,但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我自己。那几年海子的诗歌最为安慰我。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30岁之前,害怕30岁到来;40岁之前,害怕40岁到来。所以我特别理解《挪威的森林》里的木月,他17岁便自杀了。但这很可惜,他竟然没有看到他47岁的样子,究竟有没有成为他原来所憎恨的庸俗无聊的中年人。
这实在太可惜了。你看,你看,李敖已经成为他年轻时所反对的那个人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我们也一天天地在变成那个自己所反对、所憎恶的人。有时候这就是宿命。宿命就是你无法逃离的那个东西。
这些东西,要到我开始读了一些欧文·亚隆,才开始有自我的清醒认识。所谓西西弗斯神话,那个搬石头上的倒霉鬼,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我真的很爱我的学校。我的学校,是世界上最美的校园之一。有许多追忆的东西。光是古树,在80亩的校园里,100年以上的香樟树,就有7棵。在树下的花坛边,有几张不怎么舒适的石凳,我在那里读了很多书。好多大部头的世界名著,就是那几年在这香樟树下读的。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读莎士比亚的皇皇巨著呢?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带着菜虫和虫妈,在校园里散步,跟他们说,这里是什么,曾经我在这里做什么。虫妈笑了,说,上次你已经说过了。但毕竟我在这里呆了20年,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刚刚毕业的时候,住在一幢陈旧的宿舍里,现在拆掉了。作为一个生活在幽暗的绍兴的人,宿舍里的时光我现在记忆犹新,背单词和写小说的痛苦与欢愉,历历在目。
每天早上不用闹钟,因为天一擦亮,鸟鸣声便震耳欲聋,将你唤醒。这一点其实令我非常不爽,因为前一晚我还在熬夜。如果鸟鸣声没有将我吵醒,那么,凌晨五点半,同事的老公修理他的旧嘉陵摩托车的声音,也会把你弄醒。我到现在也还完全想不通,为什么他能持之以恒的,历时半年以上,每天早上5:30修摩托车,将马达轰得震天响。现在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这种状态,叫做“刷存在感”。
就像我家小区门口,那些中年下岗的钢铁厂工人,每天天麻麻亮,就在车棚里面打牌,乐此不疲。我骑着电瓶车,冒着寒风去上班的时候,也曾羡慕他们,要是就这样可以打牌一辈子,完全不用理会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声音,也是值得羡慕的。鲁迅在《过客》里描写一个老者,说,以前也有一个声音曾经叫他,他不理,后来就不叫了。我很纳闷,为什么我心里的那个呼叫的声音,现在反而越来越大?
2011年的时候,有一位已经调出去的同事,他的女儿读高中了,问我拿一些高中的试卷练习。他是我10年前的麻将朋友。我从他家里回来的时候,很感慨。我已经10年不打麻将了。那些10年前的麻将朋友,还在打麻将。但也有重大的改变:首先,麻将机从手动变成了全自动。其次,他们都有了白发。
上个月在苏州,朋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是混得很好吗,体制内最大的掣肘究竟在哪里?我指着餐桌上我面前那块甜美的苏式点心,说,现在,这里有一块点心,我想吃,我只要直接拿来吃就行了,而在体制内,你需要起身,然后去绕着圆桌逛一圈,你才有可能吃到。更何况,有时候,你绕了好几圈,但你始终必须绕圈,你的工作就是绕圈这件事本身。
在体制内,我确实混得还不赖。从来没有人给我穿过小鞋,当然那主要是因为我从没穿过大鞋。我也从没有受过气,因为我的同事们跟我都非常好,我的同事,是世界上最好的同事,我以与他们同事为荣。我年轻时,浑身上下冒着傻气,有好几位年长的同事,看不下去了,在嘲笑我之余,还是会在待人接物上,给予我必要的点拨。后来,我有了一点小成绩,他们也一直为我高兴。同一个语文组的,长我几岁的同事,叫我“菜地”,那是蔡弟的谐音。而家里有小朋友的同事,都会随孩子叫我“小蔡叔叔”。我很享受这样的称呼。
当然也有搞笑的事情。有一位校长,在全校教工大会上,不点名的批评一个人,说,你以为你真是名人了!我在玩手机,没注意听,周边同事都扭过头来看我,都是损友,笑嘻嘻地想看我倒霉。因为从校长的描述来看,他们都觉得是在说我,于是我跟他们解释,真的不是在说我……后来这位校长在任内被免职了,免职之后有一次他开车想出校门,刚巧我开车要进校门,校门又只开了一扇,只能容一辆车进出,我没动,他就倒车了,让我先进去了。真是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要知道,以前,无论谁都不能超他车的。
还有一件事蛮值得说的,大概就是我20年来的人生态度。那一年我是学校的新任总务处副主任,秋天,已经开始降温,下大雨,因为上级要来检查文明城市创建,我需要跟清扫垃圾的临时工说明,在一早将垃圾都运走。我找到他时,他穿着塑料雨衣,躲在一个墙角吃早饭。我跟他说,你快点将垃圾运走。临时工大概心情不好,又不认得我这个新任的总务处副主任,对我破口大骂:你个卵球!听出来了,临时工是四川人。我愕了一头,没想到他会骂我。我四川朋友多,当然知道他骂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笑了笑,就走了。因为,我是不需要为这样的事情生气的,我有很多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但是,若我一直是总务处副主任,或者,一直围着餐桌绕圈圈,那么,我就被牵制了,关心那些更值得关心的事情的时间精力就被虚耗了。就像2007年夏末,我视为师长的一位朋友在莫干山避暑,来信息叫我上山一起谈文论艺,可是我暑假加班,在修化粪池。于是我给他发了一首打油诗:
莫干剑客论剑时,莫干秋雨涨秋池。
忽忆绍兴蔡阿啃,还是在修化粪池。
就这样,20年,我在我朝北的书房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读书写作,玩游戏看美剧。我常记得胡适的一句话:功不唐捐。我没有成为年轻时想成为的学者,这使我心情有些黯然。黄舒骏的《改变1995》里说:我没成为你以为的那个人真的很抱歉。这首我超级喜欢的歌曲,真的是一句谶语呢!但我只要在歌厅里K一次这首歌,就算是跟自己的过去和解了。
关键是我读《巨流河》的时候,发现齐邦媛40多岁才有机会开始她一生的事业。更励志的故事来自李欧·李奥尼,就是著名的绘本《田鼠阿佛》的作者,他50岁当了祖父,才开始他的绘本创作,而现在,读世界绘本,谁能绕开李欧·李奥尼呢?极品男人是褚时健,80岁才创立“褚橙”的品牌,而当时,他已经家破人亡。
我只不过不想再浪费生命了。有人说,你很勇敢。这句话我完全不同意。我只是轻轻往前迈了一小步,无伤大雅,这个世界仍是依照过去的节奏在运行。当一个人不再认为自己很重要的时候,他内心的紧张,跟自己的过不去,就瞬间化为乌有。就像我在2006年的一个文章,《在鲁迅路口》里说的:我原谅了鲁迅,也原谅了自己。
最后说到勇敢。要是一个人已经看清下半辈子还要在体制内虚耗生命,仍是义无反顾虚耗生命下去,那才叫亡命徒般的勇敢。正如莎士比亚的名句:充满了声音与愤怒,全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