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看电影
我小时候去看电影,会在电影院门口买一张“电影说明书”,一分钱一张,32开,正反印,有故事梗概,剧照若干,编、导,角色及扮演者一排约有十多行,特务甲匪兵乙及群众则略去。按现在的说法,把你想要看的电影故事从头到尾“透”得一清二楚的“说明书”是脑残二百五。连“反特片”也会把隐藏最深的幕后的“老K”是谁告诉你,所以电影一开始,当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低调的杂货店老板或是保姆老太时,影院里会七嘴八舌地叫嚷“就是他!就是他!”如今电影院里谁要是这样多嘴多舌,一场撕打斗殴在所难免。
影片说明书还结集出版,我看过好几本,——没能看多少电影,看到说明书,聊胜于无。当年群众审美饥渴,很容易打发。那些电影套路,也熏染出了群众的审美习惯,街坊或同事中,哪个穿了旗袍,有可能被叫三姨太,男的戴墨镜,则会被叫特务。我们看电影,会认为国家军事科技不得了的地发达,外国特务都要到中国搞情报,偷图纸。
如果不想去看电影,难道你家有电视?——直到1964年我才第一次看到电视机,学校唯一的一台,九寸黑白,每星期晚上开一次。大教室里老师学生挤得透不过气,图像不清晰,但大家都感到神奇:这机器竟然能看到“新闻简报”!
文革能看到的“外国电影”,最先是《列宁在一九一八》,要配合“反修”,“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很快就出了政治情况,有人提出,个别观众在看完影片中“四个小天鹅”舞蹈片段后就走了,因为就这个是真的,原汁原味儿柴可夫斯基的。后来才有阿尔巴尼亚和朝鲜电影,社会主义穷哥们,再后来还有打得火热的罗马尼亚。1974年,我从乡下到南京办事,邂逅文化局老局长朱刚,他关牛棚“解放”出来好像被安置在工人文化宫工作,说起看电影,他说:“现在小青年,看《多瑙河之波》,连着看七八遍,看什么呀?就是要看亲嘴儿!”我们笑起来。样板戏不但没有亲嘴,没有爱情,剧中主要人物连婚姻家庭也没有,阿庆嫂丈夫不知在哪里,方海珍丈夫闹罢工牺牲了,江水英丈夫以门上“光荣军属”交待了,满世界的人全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鼓吹革命的禁欲主义,幸亏没学太平天国,分男营女营。李玉和一家三代是三个家拼成的,老太太喝道:“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你姓陈,我姓李,你爹他姓张!”……
江青敏感得不得了,她处心积虑地把《智取威虎山》原著的“一撮毛”改为“野狼嚎”,把《沙家浜》中的周翻译官改名“邹翻译官”,把《杜鹃山》中的党代表贺湘改名“柯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改过后登在人民日报上,全国人民咸使周知。这些,不但青年,当今中年人也不解何意,一定要经历当年文革并有深刻印象的人才会去想为什么会有政治局三番五次地“审戏”,字斟句酌的,评论权是江青一个人的,哪个想打差评,——“现反”,一人坐牢,株连全家。
拓展阅读
不反思“文革”社会,就是个食人部落
张鸣 赵徐州
众多期待再次文革、再次施暴的民众的存在,不能不让我们感到一丝寒意。不反思文革的社会,也许还是一个食人部落。这样的部落,无论人们的外面多么光鲜,采用多么现代化的文明果实,终究还是没有人性的食人部落。
文革结束都40多年了,但它似乎还没走。现实中,网络上,呼唤文革的人,比比皆是。年轻的有,年纪大的也有。一次打车,跟年龄大的司机师傅聊起来,他恨恨地说,再来一次文革,可不会轻饶了那些当官的,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文革在官方文件里被彻底否定了,但对文革的回忆、记录甚至反思时常被禁止。相反,对文革十年的肯定乃至称颂却悄然而起,好像,文革和文革十年,是可以截然分开似的。在20世纪的人类历史中,任何国家,有过我们这样的文革吗?唯一可以比拟的,就是德国的纳粹时代。然而,迄今为止,我们却连个像样的历史回顾、像样的反思都没有。
从今天的角度看,文革最触目惊心的,是对人和人的尊严的践踏。羞辱人、打人、杀人、虐杀,成了家常便饭,秩序混乱时如此,重建之后也好不到哪儿去。
文革的群众专政的风格,一直延伸到重建的公检法里。不管什么人,只要进了“局子”,挨揍是当然的,被揍死也是活该。文革中发生广西大屠杀、道县大屠杀、大兴大屠杀,你还可以说是特例。但各地武斗,两派动用扎枪乃至大炮机枪的厮杀却是普遍的。至于整个十年里没有间断过的揪斗、群众专政、虐杀和逼死人命,什么地方没有呢?任何人都没有作为人的起码尊严,黑五类如此,走资派如此,根正苗红之辈也如此。我亲眼所见,前一天还在死整别人的打人凶手,忽而就被打倒,马上被请君入瓮,打得半死。下跪、喷气式、阴阳头、挂破鞋……这样的羞辱和虐待,在整个文革十年,就没有断过。
有的人很奇怪,怎么十几岁的中学女生,能够抡起皮带,把自己的老师活活打死?老红卫兵“西纠”,把一些毫不抵抗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活活用皮带抽死,用开水浇死,扔到厕所里淹死,甚至活着就把人割碎?有的地方,比如广西,打死人之后,还吃掉人的心肝,在那个地方,这样吃人的事居然还相当普遍!
解释只有一个,那些被羞辱被虐待和虐杀的人,都是阶级敌人。文革,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战争,阶级敌人就不是人。所以,杀多少人、怎么杀,都是合理而且正当的。问题是,当时并没有战场,所谓敌对的一方,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即使被拖出来,也没有丝毫的反抗。无论如何,对方也是人,能把毫无抵抗的一个人活活打死,虐待致死,无论怎么用阶级性来解释,施虐者的人性已然夹失。这样的阶级战争,即使按最严格的革命原教旨的说法,也只能算是强者对弱者的施暴。
每个被施虐的对象,都是在愤怒群众的喊打声和声讨中被虐待、被虐杀的。这样的虐待和虐杀,都是以绝对正当的名义实施的。很多人跟着喊打喊杀,其实只是为了自保。不表示自己的义愤,也许下一个被打被杀的就是你。这样的革命,斗争对象经常会变换,今天是座上客,明天就变成阶下囚。在座上之时,气壮如牛;在阶下之日,忍气吞声。革命初期气吞山河的“红二代”,转眼就变成了“黑五类”,尽管只是暂时的“黑五类”。总之,在革命的疯狂中,没有人可以期待被同类当人来对待。
但是,当年的6亿中国人,都是人,今天的13亿中国人,也是人。是人,总该有人性。今天的中国人,有人虐猫,都会引发愤怒的声讨,却怎么可能还期待再来一次文革呢?但这种期待,却是真实的。同样一个人,可以对被踩死的猫一掬同情的泪,但这不耽误他们呼吁文革再来,文革再来的话,他们会把当权派剥了皮。
当然,渴望再次文革的人,也许有诸多误解文革之辈,他们并不了解真实的文革,以为文革就像新左派说的那样,就是大民主,就是斗争走资派。
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很多中国人,包括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人性并没有复苏。
一个研究广西大屠杀的研究者感到非常奇怪,他所访问的当年的那些食人者,没有一个忏悔的,众口一词地说,当年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如果他不杀那些人,那些人就会杀了自己。其实,他们杀的人,大部分都是所谓“黑五类”,即使被杀被强奸被轮奸,也毫无抵抗。他们被虐杀,而且心肝还被吃掉。如果他们有灵魂的话,绝对想不到,施暴者过了30多年,进入了21世纪,仍然理直气壮。不消说,这些人的人性,没有复苏。这样理直气壮的虐杀者,比起文革中他们的另一些同类,也许还算好的,他们至少对自己干过的事还认账。某些当年杀人如麻的凶手,居然脸一抹,全不认账。北京臭名昭著的“西纠”,居然成了正义和秩序的维护者,他们不仅声称没有提倡过血统论,甚至还是血统论的反对者。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解释他们当年发布的动辄“杀无赦”的布告,怎么面对那些死者的家属和目击者呢?
世界已经进入21世纪,当年的施暴者,有些已经垂垂老矣。他们乐意带着自己没有人性的躯体走进坟墓,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但众多期待再次文革、再次施暴的民众的存在,却不能不让我们感到一丝寒意。不反思文革的社会,也许还是一个食人部落。这样的部落,无论人们的外表多么光鲜,采用多么现代化的文明果实,终究还是没有人性的食人部落。经历了文革,国人没有反思,就走不出食人部落,人人就都可能食人,人人也都可能被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