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宝虹，中学高级教师。河南省名师，河南省中小学教育专家，河南省“国培计划”专家组成员。在各地执教示范课多次，并做家庭教育、教师专业成长和班级管理等多形式讲座多场。

从小，我就特别羡慕那些有爷爷的孩子：他们每天都可以沐浴在爷爷慈爱的目光里、饱含疼爱之情的语气里，是多么温暖幸福的事情！

我没有爷爷。

听父亲讲，爷爷大学毕业后，因为文笔和书法都很出色，他先是去了焦作市矿务局工作，后来就到了国民党南阳专署做秘书……

我小时候，每逢过年，就会见到一位八十来岁、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大年初一那天来到我家，毕恭毕敬地立于供奉祖先的牌位前，一丝不苟地鞠躬致礼，然后亲切地同我父亲交谈。如是数年，年年不落。老人去世前，还嘱托他的儿子，以后要记得代他去我家拜年。我很奇怪：老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知道，在我们那里，像他那样年纪的人，在正月初一早上，都是稳坐在家里等候接受别人的拜年和问候的。

父亲说，老人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坚持，是为专程拜谢我的爷爷而来的。

老人年轻时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官，曾经参加远征军赴缅甸作战。回国后在北京警察局任职，再后来，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家乡。他常跟我父亲念叨：那一年，年轻的他正在南阳的大街上行走，忽然，一辆当时非常罕见的小汽车停在了他的身边。只见我的爷爷风度翩翩地从车上走了下来！爷爷亲切地同他打过招呼之后，通过交谈得知他想找事情做。看他老实本分，极有上进心，爷爷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使他得以顺利进入黄埔军校学习并有了后来一系列异乎普通人的不寻常经历。

听母亲说，她与父亲成亲后，奶奶多次给她讲，我的爷爷是多么的英气逼人，目光炯炯，他的书法和文章是多么的漂亮出众。这时，母亲的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无限的敬爱之情。

但母亲也未曾见过我那亲爱的爷爷。父亲说，爷爷是39岁那年被土匪打了黑枪而身亡的。

20世纪40年代，我们镇上及周围一带匪患闹得厉害。土匪们经常半夜里闯到老百姓的家里进行绑架，然后把被绑架者作为人质向其家属索要高额的钱财。这使得老百姓人心惶惶，整日不得安宁。

我的爷爷被派遣过来治理这种乱象。踌躇满志的他，一回到村里，当即着手治理的事宜，并且明告老百姓：请大家放心，一年之内务必肃清匪患，到时候争取让乡亲们夜不闭户。结果，一天晚上，就在他办完公事回家，身边连一个护卫也没带的时候，在家门口被人偷袭了，鲜血流了一丈多远。

爷爷出丧的那天，他的好朋友，当时的县长亲自来吊唁。出丧路上，道路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卫兵站了足有三里地之长。此时，我的父亲才刚刚十岁……

我问父亲：为什么见不到一张爷爷的照片？他不无遗憾地说：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奶奶听说日本鬼子见到一张照片就杀全家，她怕惹祸，就把你爷爷的照片全部烧掉了。

怎么会这样？！

我们后辈人再无缘瞻仰爷爷的遗容。亲爱的爷爷在我的心里，就成了一个渺远模糊、令人神往的传说。每每念及，我的心就会被痛惜之情撕扯一番。

我大学毕业后，当时的男友（如今的爱人）说，想带我去见见他的爷爷奶奶。

什么？一阵惊喜掠过心头：他有爷爷？

在鲁西北靠近黄河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我见到了爷爷和奶奶。就是想象中的慈祥，想象中的亲切。不，比想象的还要慈祥，还要亲切。

我亲爱的爷爷（对于亲爱的奶奶，我想另文专门写她，这里不再多提），高大的身材，微胖的体态，慈爱的面容，朗朗的笑声……第一次见到，我俩就有着说不完的话，说不完。

我更加惊喜地得知，爷爷竟是一位老革命，一位抗日英雄！见我感兴趣，老英雄就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自己光荣的革命史：1940年，面对国难，师范毕业后的爷爷没有去从教。作为一名爱国热血青年，他毅然参加了游击队并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走上了革命道路之后，爷爷经常在自己的家中召开秘密会议，策划各种打击日本鬼子的行动，包括破坏他们的铁路。

爷爷给我讲，有一次，他一个人遭到了一群日本兵的围追堵截，竟一直被追到一个死胡同里！

“啊！那怎么办？”听到此处，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那无论如何，我不能死在鬼子手里啊，对吧？”可爱的爷爷开始给我卖关子了。

“然后呢？”我瞪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追问。

“然后，我纵身一跃。你猜怎么着？那么高的墙头，我一下子就翻过去了！”说完，爷爷得意地看着我。

“啊呀，爷爷，您真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啊！”我长出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道。伸出大拇指，在爷爷跟前比划着。

“哈哈哈……”爷爷开心地仰起头，不无自豪地朗声大笑。

他又给我讲，解放后，他做了县城的一个副区长。但在那个讲究出身和成分的年代，因为祖上曾是地主，“四清”运动中，他被免去职务，遣返回家乡务农。没想到，粉碎“四人帮”之后，近60岁的他又被恢复了职务，最终成为一名离休干部。

“你看，你爷爷临到老了，不能给国家服务了，倒是又拿起了国家的工资。”爷爷的笑容里，全是知足和快乐。

透过爷爷恬淡的笑容，我能读懂他：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和一次次直面生死的考验之后，个人的一切得失恩怨，生命中的风云变幻、曲折艰难，俱可以化为笑谈了。留下的，便是豁达，便是了然，便是于云卷云舒中笑看庭前花开花落了。

于是，爷爷活得很开心。

此后，每年的寒暑假，回老家看望爷爷便成了我内心极盼望的一件乐事。

想来爷爷亦是如此？听奶奶讲，爷爷知道我喜欢吃瓜果。一到院子里的枣子成熟的时候，爷爷就每天搬个凳子坐在枣树底下看着——他怕那些淘气的孩子把枣子摘完，他要给我留一些。中秋节，爷爷总是一遍遍嘱咐奶奶：“把那几个大红苹果给虹留着啊。”过年时，我去看爷爷奶奶。一见我，爷爷就急急地说：“虹啊，冷不冷？快来，披上我的羊皮袄暖和暖和。”

经常，在清晨还未起床的时候，就听到爷爷的拐杖捣地的声音和他同人打招呼的亮堂堂的嗓音。这时，我就急忙起床，出门去同他打招呼。看见我，爷爷就一副笑眯眯的神情，接着就同我聊，聊他的革命史、我的工作、他眼中的人世……

爷爷很是以我为荣。他常给外人说：“我看啊，俺虹是个干工作的好料子。”看见了我写的字，他又夸我的字漂亮。后来他专门写了好几首记述自己抗日革命史的自传“诗”（实则是“打油诗”呢），让我给他抄写在一张张白纸上，让人一一地装进玻璃框里，挂在他屋子里墙壁上最显眼的位置，一字排开。自此，爷爷逢人便自豪地讲：“这是俺虹给我抄写的。虹的字好着呢！”

邻居的几位奶奶给我讲：你爷爷这人好着呢，他自己花钱极俭省，对别人却大方得很。他可没少拿自己的工资去帮助子孙和周围的人呐。

爱人给我讲：小时候，爷爷经常教他背诵古诗词，他每背会一首，爷爷就高兴得一个劲地夸他，鼓励他继续再背；还带他读《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可以说，爷爷就是他在文学方面的启蒙老师。除此之外，他的不少学费，都是爷爷给他出的。他上高中时，70岁的爷爷还骑了自行车，跑了十多公里路去学校给他送粮食……

一天，正在单位上班，忽然接到学校领导的通知：你们老家来电话，说你的爷爷病重……

我和爱人急急慌慌地往老家赶。

谁曾想，此时，我亲爱的爷爷，竟然已经撒手人寰，竟然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我最亲爱的爷爷，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您呢，我还未见您最后一面呢，我还未告诉您我工作上取得的新成绩呢，我还等着让未出世的孩子喊您“曾祖父”呢……

此恨绵绵。

如今，每每忆及我的两位爷爷，我都只有在心底默默长叹一声：爷爷，我亲爱的爷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