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夫
作者简介:王玉芳,林州市第四高级中学中教高级语文教师,林州市作协会员。热爱工作,热爱生活,热爱文学。喜欢在文字中徜徉,与自己的灵魂对话;把心灵放飞,怡然于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二姨夫静静地躺在铺草上,两手交叠放在胸前被一个铁饼压着,脸上蒙一张白纸。我颤着两手揭开了纸,是一张灰白的皱褶成簇的脸,像极了一个没有成熟就被风干了的核桃,黑黢干瘪,叫人揪心。二姨倚墙瘫坐于地,一阵一阵的嚎啕,哭得厉害,谁都劝不住。按说,姨夫今年也七十三岁了,虽说年纪不算很大吧,可也四世同堂了,何况,对他的病,儿孙们也是尽心尽力了;再说了,不是还有句俗话么,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可二姨还在不时地呜咽着:“你这人,怎么就撇下俺走了呀?——怎么就不弄到头儿啊?——俺说啥你都依着俺啊,从来没说过不字啊——你总是在悄默声的做活儿啊,不多说话吧,一直能听见你在院子里悄默默地做活儿呀——你长得不咋样吧,你可知道心疼俺啊……”
的确像二姨说的,二姨夫长得很不咋样儿,一米六稍出头的个子,整年几乎一直是一身蓝布中山服,灰扑扑的,土得掉渣儿。没见他大声说过话,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笑着“嗯嗯”两声。二姨年轻时总不愿和他相跟着走,实在需要一块去做什么的话,两人也总是一前一后相隔二三十米远,用二姨的话说就是“嫌他丢人”。我们虽嘴里不好意思贬损姨夫,却也抑制不住地会在心里为二姨叫屈,高挑端庄娥眉大眼聪慧能干口碑极好的二姨,咋就嫁了恁样儿的汉子呢?二人实在是一点也不般配呀。
没想到,这个曾一度不被二姨待见,也曾让我们背地里有点看扁了的矬个儿二姨夫,却随着时间的发展渐渐的让我们打心眼里佩服了。
二姨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从不会闲着的;懂得风水,推算个吉日良辰自然不在话下,别看平日里话儿不多,但要说起家乡的风俗民情他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做得一手好木匠,整个村子里修房盖屋,梁檩门窗几乎都经过他的手,三村五里的谁家要打个家具啦什么的都乐意找他,因他勤谨踏实做得快,还不吸烟不喝酒的;改革开放后他也经常出外地干活,走南闯北。一辈子饱经风霜,沧桑历尽,却没学会一丁点的世故,对待人那真叫实在,实在得会让人吃惊。我们去二姨家走亲戚,只要姨夫在家,大抵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形,二姨一见我们进门,自然是豪放的惊喜,高昂的寒暄;这时,姨夫也会停下手中正忙着的活儿走向我们,待走近了却又避在了旁边,悄言怯声的搭个一句半言:“你们来了啊。”然后就堆着笑默默地站着听我们闲谈,多少还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等我们边说边被二姨引到了屋里坐下,说着说着,不知啥时就不见姨夫了,我们就会问:“姨夫哪儿去了,让他来坐会吧……”二姨就会挡回我们的话:“甭管他甭管他,让他去吧……”等我们和二姨唠了一阵子不经意地又到院子里时,就发现院子中间堆了好几个编织袋子,都是鼓鼓囊囊的,萝卜,白菜,红薯,粉条,面粉,小米,玉米糁儿,红豆,黄豆,……全了,都是姨夫为我们准备的。
回头见姨夫还在厨房里忙着,进去一看,姨夫正在烧着灶火炒花生,说是给我们炒的。你还不知道应上一句什么话,他就又“嗯嗯”两声,轻言慢语道:“咱自家种的,给你们炒些吃吧 。”火柴噼噼啪啪地响着,姨夫满脸汗水,脸在灶洞前被映得通红,面颊上的皱纹里塞有烟灰中零星的尘粒。姨夫蹲着拨弄一会柴火,再站起用大锅铲翻搅一番。大铁锅底厚厚一层细沙,半锅白花花的花生,看似生的,香味却已很浓很浓了……是啊,从小我就记得,姨夫家有很多花生,是自个种的;姨夫最会炒花生,在我的小伙伴们还不知道花生是什么味道时,我们家姊妹几个早就饱尝了姨夫炒的花生的美味。那时“饿”的感觉还很明显,家里藏一包花生真是有说不出的荣耀,口袋里揣上几个花生角儿就感觉拽得不得了,眼馋眼馋小伙伴们也是常有的事。姨夫每年都给我们炒花生,有时也会给些生花生,我们也曾模仿过他炒花生的方法,不过,不是炒过了火就是皮焦里生,咋也炒不出他炒的味道来。
我出嫁那年,一九八九年,姨父家正在翻盖房子,忙得很,钱儿也比较紧张。可听娘说,姨夫一得知我要结婚的事就说,非得给我弄个像样儿的“陪送”不可。那时女孩结婚娘家的“陪送”一般也就是一个竖柜和两床棉被,姨啊姑啊这些最嫡亲的亲戚,也就是“送饭” “添箱”尽尽礼俗,几个白面馒头配上一个床单或一个被面,足够了!可二姨夫,在百忙中给我赶做了一个写字台。那写字台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用枣木做成,细心的姨夫把它用红漆涂得通亮,看上去,真是又亮丽又喜庆!
又过了几年,城里开始兴起买商品房,每套大致四五万元。我有心买,可钱只筹措了一半,无奈中就想向二姨张张嘴,却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张嘴后没几天二姨就送来两千元。二姨说,姨夫一得信就赶紧拾掇了家里的两麻袋花生几麻袋棉花到集上去卖了,搜缸刮囤簇了两千元钱。我听了既感动又酸楚,那时的两千元,对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我们上班族那时每月工资也就才一百多元啊。
姨夫忙碌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身体不允许再出外干活了,农村也都时兴了新材料家具,姨夫的木匠活儿渐渐少了,就守在家里种种地,养养猪——辛辛苦苦侍弄了几头老母猪,却偏偏也不怎么下崽……
现在,二姨夫走了。平凡且长得有点儿矮的二姨夫走了,他就躺在眼前的铺草上,门外摆有大片大片的花圈,还有不断来吊唁的人。听着二姨的哭诉,我心里翻腾着姨夫的各种影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窗外灰蒙蒙的,雨似乎要来了,屋里暗得很,窗台上的两盆杜鹃灰头土脸的,花儿萎了,叶儿也涩了。不行,我得去劝劝二姨,因为,如果姨夫在天有灵,他一定不愿意看到二姨为他如此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