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落绣鞋
作者简介:王玉芳,林州市第四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喜欢文学,热爱大自然,喜欢运动。多次辅导学生作文获奖,近几年有散文若干篇在各级报纸上发表。三尺讲台,灵魂可放飞;徜徉大自然,有至纯至美的享受;用笔抒写生活,让心灵有最炽热的告白
有些事你别想忘记,有些花你别想让其凋落,生生死死不能忘,朝朝暮暮随时闻。
——题记
那个傍晚,在秋天的晚霞里摇曳的傍晚,距今已很遥远,在时光的长河中冲洗了二十多年,自然有点稀薄,犹如一块儿不断水洗的柔滑的丝绸,淡朴却依然静美着。大黑猪在猪圈的一角哼哼哼的嚼着楮叶儿,母鸡们正争食着我撒下的谷粒,娘正围着灶台忙碌,炊烟从厨房房顶三米高的铁烟囱里袅袅的旋出,像一挂黑灰色的绸纱在飘。
爹悄没声的进了家门,却是比往日早了个把时辰,正当我张嘴要问爹为何早回时,他却拖长声调说了一句,“通知书下来了——”声音不大,似乎很平静,却足够震撼,让我和正在厨房忙着的娘一同惊得语无伦次了——
“通知书下来了?”
“真的吗?”
“哪个学校啊?”
“你怎么得的信儿?信儿准吗”我和娘抢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学校打电话到大队部了,大队喇叭里广播了,让明天去学校拿通知书。我还特意到大队广播处问了问呢……”爹满脸认真的肯定,表现出了努力的镇定,却掩抑不住眉宇眼眸的细微晃动。
第二天,爹特意请假陪我到县城母校去领通知书。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进家门,全家就像得了圣旨一样虔诚,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展观捧读。当然这一消息也早从大队的广播里溢遍了全村,得信的邻居族亲便一拨一拨的过来问询祝贺,稀奇着羡慕,羡慕着絮叨,絮叨着夸奖,“这闺女啊,真是有本事呀!”“这爹娘吧,有福气呀”“咱咋就没有这样的孩子呀!”……我虽羞涩的谦虚着,却又谦虚的沾沾自喜着,心中分明自比着道媪啊清照啊,甚至还觉得自己不逊色《女驸马》里的冯素珍了。之后,家人就按照通知书上的要求,各自忙活,一一准备了。娘爬上阁楼拿了自种的原本用来卖钱的棉花,用小推车推到镇上,轧了弹了,又扯了新表儿新里儿,给我做了一薄一厚两个被子并一个厚厚的褥子;还到镇上给我置买了新衣服和各类生活用品,说是别让到城里比不上人。爹把家里积攒了几年的谷子几乎全装入了麻袋,有几百斤,用车拉到乡里,粜到了粮店,而后才把我的户口手续从村里到乡里到再到县里一级一级的盖章办下来。
一切准备停当,爹说,还得演场电影!演一场电影?那可是无比浩大奢侈的事了,想都不敢想的——乡下,露天的,要自己到县城电影院租买片子,在麦场上,栽杆儿搭好幕布,再要请放映员,提供食宿,在夜里,来村里放映,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可爹说,这场电影不能不演,非演不可,咬咬牙使使劲儿狠狠心也一定要破这个费花这个钱;说我是全大队第一名女状元,给他争了光长了脸;还说某些人一直说他白受罪,白供学生,白供闺女,让那些人看看他到底白供了没有;说难怕演过后节俭一些其他开支慢慢弥补这个费用……爹铁了心要演,骑车往距家三十多里的县城跑了两三回,却一直没有好片子;又值汛期,天公不作美,这场电影一直到我入学,都没得演成。爹为此很是遗憾,反倒好像欠了我什么似的。
入学的日子,秋雨霏霏,爹把铺盖用品卷成硬硬的两卷,布单包了,绳子一道一道的捆了,外面再罩上塑料雨布,捆上自行车,伙同母亲,步行出发,到五里路外的小镇乘客车。爹穿雨衣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的车座上捆的使他行走得异常艰难。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又从头上流到额头,额头上横七竖八的皱纹使得水流四处泛滥,眼睛周围、鼻子两翼、两脸两鬓、唇周和下巴都流淌着小河。娘左肩挎个大包右手撑个蓝色塑料伞,左手还帮扶着车后座儿的物卷儿。我呢,悠闲优雅的走在旁边,举着柄小花伞——娘刚买给我的,丝绸的,折叠式儿的小花伞,摆出了准女大学生式儿的优越。好不容易到了镇上上了客车,娘赶忙从挎包里掏出我的新鞋子让我换上,又把我溅湿了的脏鞋子塞进她的包袱里,一直等到车要开动了,娘才依依不舍的下车,她需要把自行车推回家去。回家的路是上坡儿的,满是泥泞,娘不会骑自行车,车蹬子不时地磕绊着她的右腿,我不知道她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在雨中推车回到家。
然后,爹和我到县城下车,再倒车,辗转到某城车站,再到学校。县城倒车某城车站下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头发湿透,满脸成河,背着两个铺盖卷儿的爹,就矗立成了我心中深深的爱怜、隐隐的痛楚以及随年龄增长而愈来愈甚的愧疚……
入校稳妥,我写了封信寄回,没隔几日,就收到了爹的回信,爹在信中说:“一家人聚在一起念你的信,甭提有多高兴了;你在学校要吃好,没有钱了就说一声;也给你演了电影了,名字是《云中落绣鞋》……”哦,哦,云中落绣鞋,云中落绣鞋,我似乎看见了打麦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父母疲惫而骄傲的笑脸,似乎听到了电影开演前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云中落绣鞋,这五个字就这样在心里深深的烙刻了!
从此,对我来说,云中落绣鞋,已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词,一种不可表达不可比拟的情愫,一缕袅袅升腾牵我行伴我进的灵魂,很长时间我虽不知道此部影片的具体情节内容 ,但我会不受时空限制的想到这个词,默念这个词……静静的凝望高天流云,默默的就依稀可见了美丽的绣鞋和父亲若隐若现的脸庞或背着铺盖的背影,以及他卓然不俗的理念……
去年,那一次,和爹挂话时,爹的身体已经欠安,闲谈中爹得知了我为他出了一些医药费,就激动地喊说:“当年他们都说我白供闺女上学,说闺女是人家人沾不了她什么光,我要他们看看,我白供了没有?我没有白供!没有白供!我沾了闺女的光了,我供对了,供得值得……”听爹喊说着这话,我只得使劲儿屏住深浓的鼻息和那些酸酸的东西,灵魂里又浮出了五个字:云中落绣鞋。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啊,我们做子女的哪怕只是尽了一点点应尽的义务,父母也会看得比天都重啊!
逆展时光,虔捧灵魂,涂写了以上的字言,回头读一读,除了索然寡味还是索然寡味,远远无法和灵魂里珍藏的原版相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