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寒梅，淅川县乡村教师，中学一级教师。

傍晚，天边一片墨黑，那不是夜的暗影，那是不祥的暴雨的使者。我匆匆夹着教科书走进家门，还未立稳脚跟，就听到急促的喊声：“寒梅，快出来，你家那位出车祸了。”

（一）
住院部很闹，惨叫、呻吟，一拨一拨访客。眼前晃动着各种奇怪的面影，更多时侯只是丈夫血痕肿胀的脸容。五天了，除一次身份认定，再未见过交警，肇事司机事发时据说因惊吓逃跑，如今更“吓”得无影无踪。而五天我已把积蓄花得仅剩一千多元，这相当我五个月工资的一千多不知还能让丈夫在医院再呆几天，我花十八元买了一身“新衣”，赶早到交警队，梦想那颗警徽能给我一线光亮。
李警官来了，他身材挺拔，面容沉静，服装挺括。当我忍着泪向他诉说境况，希望能让对方出手帮助时，他只说判决未下。我再三恳求，他的耐心终于殆尽，冷冷地说：“没钱是你们的事，没办法也是自己的事”。在五月那个难堪的早晨，我的自尊彻底崩溃，我忘记了羞愧，看不见身边来往的人群，更想不起我从事的所谓最光辉的职业，只是无助的哭泣、哭泣……头顶，又飘起了小雨。
踏着泥泞回到医院，朋友提醒了我：“肇事者没被判逃逸，说明人家早铺好了路，这世道，不给交警送礼，别想让对方现身。”此时此刻，平日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早成空话，我有了平生第一回送礼经历。
往返数次后，我终于走进李警官那宽敞华丽的客厅。曾经清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我在那张宽大的凉椅上只感到渺小卑微，尽管我受到了比较温和的接待，一向滔滔不绝、齿锋若剑的我也只剩下嗫嚅和吞吐，临别，李警官甚至向我道谦：“那天我说话不对，你别介意，我不知道你是位老师。”而我，已然明白自己一身“地摊装”，确与视频上时装端雅的为师者难以相联系，满口只有“没事”二字，再找不出别话。
是的，李警官是好人，他连我的那份礼也又还给了我，我还知道他的母亲也曾是一位老师。后来，我还常在心里感念他，他在处理丈夫的事上，并未完全泯灭良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异化了，像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里一样在那段经历中失去自己，噩梦一般如梦如醒。大街上哭泣，暗夜去送礼，是什么使我不再是我？

（二）
雨真多，下得真大。记不清是第几次往农行跑了。丈夫腿伤在床，四岁小儿尚在幼稚园。公公因丈夫的事，连惊吓带劳累住进武汉心脏病医院，到处借债，奔波邮寄，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我又一次来到农行。
擦着脸上的雨水，我怀着焦急的心情排在三个人之后。
单为取这一万元钱，我已是第三次来了，上课间隙离开学校已是违反纪律，而为了上课我又常常等不及空手而归。还好，今天人少，我能拿上钱去上第三节课。
终于临到我了，可是，边上一位银行职员快步走来，涂得鲜红的樱桃口在这位湿润油黑的发边轻语了一句：“刚刚　　某交待了，二十万得留。”
“你下午吧。”她扔出我的本子。
“先给我取了吧，我来三次了”。我恳求着。
“没现钱了。”
“刚刚明明有，取了吧，我还急着上课呢。”不免有些生气，我竟把“上课”带出口来。
“你还是老师呢？这麽能缠，没钱了取什么……”那美丽的眼睛满是不屑。
“老师怎么了？这不是课堂，你请先要求自己……”
……
穿行在雨中，囊中依然空空。“我竟和人吵架了，不可思议……”不由苦笑。
老师怎么了？老师该怎样？
雨真大，天地间一片迷茫。

（三）
我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这里到处是怪异的气息：神像端坐，纸灰成堆，香雾弥漫，熏黄的屋顶，奇怪的符咒……掐指算卦的是我曾经的学生家长……但我确实来了，家事不顺，负债累累，前路茫茫，孤立无援，命运不被自己掌握的时候，人们说在神手中。我半信半疑，但还是来了。
冷眼旁观，不少人竟远道而来，门前还有几辆小车。
这位“神仙”看来早已认出了我，我能感受到冷漠和厌恶。是啊，是我们常在宣传封建迷信害死人，现在如此，实实滑稽。而我，不像求教者，更像小丑。
旁等之时，忽听“神仙”说道:“你儿媳是老师，就是，老师就没人喜欢，人们都讨厌，尖酸小气，连两块都舍不得……”我明显感到，她眼光射向我，也想起听说的老师怕花钱托人情求神的事，是的，她是在说我。可是，我竟难于反驳。
我已经记不清怎样和她搭三言两语，但走时，我掏出袋中仅有的十元放在桌上，也许，和她的几句言语只为丢下这十元钱而已。因为，回家我就想不起她的废话，只那句评论被我敏感地记住了。
不管怎样，我竟有了一次像烂泥地般不堪回首的求神经历，像一枚针时时刺痛我。
事情过去几年了，在平静的教书生活中。我常在深夜又回到那片冰冷的世界里：冷冷的话语，冷冷的脸色，冷冷的眼泪，还有一片冷冷的大雨。醒来审视自己，只有无法面对的尴尬不堪。“我的灵魂上有这麽多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哈哈爱兮爱乎……”我终于理解了鲁迅的黑衣人奇怪的号歌，那是来自生命深处的疼痛。可是，我是老师，请不要因为这段经历而怀疑我，作为挣扎在底层贫困线上的乡村老师，低矮的讲台上，我虽平凡却依然想坚守高傲的灵魂，那怕它已经伤痕累累,那怕它曾经无奈地迷失……
 
注：本文写于2008年，内容为2003年事。这么多年来，在社会的共同关注下，乡村教师的生活境遇有所改善，感谢那些为这个边缘群体献出关爱的人们，相信他们的明天会更好。因为文中之事是我写博客的一个诱因，也是第一篇博文，所以冒昧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