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清明节，我总是想起他——方爷！

方爷不是我的亲爷，与我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只是我当年住在老宅时，同院的一位长辈邻居的尊称。

在我记事时，方爷总是光着头，大嗓门，魁梧的身材，黝黑的脸，说起话来就像戏台上的胡子生。当时不知为何有人叫他“黑旋风”李逵，但也有人称他“花和尚”鲁智深，而更多的人唤他“胡司令”，但无论别人怎么叫他，他总是乐呵呵的应答着。

据父亲在世时讲：方爷是在六十年代初从外地逃荒至此。可能那时因家境贫寒而未成家立业，在我们村落脚后经人介绍便改姓入赘到我老院中一个疯子寡妇家里。再后来，又与寡妇生下了一个有点木讷的女儿。

方爷脾气犟而怪。听说大集体那会儿，生产队队长让他看护菜园子。有一次，两个淘气的小孩偷了菜园中几个未成熟的西红柿，不慎被他逮住，他硬让人家把它生吃下去，就连闻讯后前来说情的家长也置之不理，并还大声嚷嚷：“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糟蹋人，不给点颜色，咋能治住这俩捣蛋熊孩！”还有一次，与他搭帮看护菜园的人偷拿了几个“歪歪把”（灵宝方言，意思指畸形）黄瓜，被他发觉，他硬拉着那人告到了生产队队长那儿，队长没法，便撤了那人看护菜园的职位。后来，有许多人便不再理方爷了，大家都叫他“傻子”！

虽然大家都称方爷为“傻子”，但方爷的卖力干活却是全村出了名的“二杆子”。担粪、清渠、割蒿、砍柴，样样都是行手，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就连集体的牛圈与厕所也被他打扫的一干二净。在我记事时，就经常看见他黝黑的的光膀子滚落着许多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夏天很少穿上衣，就连大冷天也穿着很单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样，做活干练、得劲！”

上世纪八十年代，方爷的疯婆娘不幸因病离世，方爷当时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而且不吃不喝好几天，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此后，他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搭讪，但有时总能见到他对天长叹：“老天爷呀！你难道眼睛瞎了？为啥对我这么不公平呀？”反反复复，总是自言自语，简直象丢了魂似的。虽然疯婆娘在世时，总对他又打又骂，甚至还把火钳子扔到他身上，但他总是嘿嘿地笑着，无怨无悔的侍奉着她，生怕她有个闪失。尤其是她病重期间，更是尽心尽责，毫无怨言。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的一天，（现在我已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事了）唯一与他朝夕相伴、已长大成人的宝贝女儿，也不知是咋回事竟被一个当地人贩子以说媒为名拐卖到了豫东某地一处偏僻的小山村。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期间，方爷多次寻找无果。这下，方爷有点“疯”了。后来，在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历经艰难，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女儿落脚的详细地址。于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到那家一看：虽然贫穷，但那家人对待女儿如亲人，照顾尤佳，并且外孙女长得还挺可爱。最后，经征得女儿的同意，方爷便一人又急匆匆地返回了。

方爷一个人的日子很孤独，但也很快乐。因为他喜欢“混事情”（灵宝方言，指给红白事情帮忙）记得那时，我们农村的红白事情总有左邻右舍们前来帮忙，但清洗餐具的活计却很少有人问津，而方爷总是第一个主动承包，好像生怕别人与他争抢似的。从头忙到底，餐具洗得能照影子。虽然自己衣服上沾了许多难洗的油渍，并且几乎无任何报酬。

农忙时，谁家人手不够，只要招呼一声，总能看见方爷忙碌的身影，忙罢东家忙西家，好像全村人都是他的亲人似的。他干起活来，从不与人答言，我曾看见方爷在帮人割麦子时，又快又净，从不遗失麦穗。偶尔累了，只见他伸伸腰，对天大吼一阵。于是乎，《杨家将》之<金沙滩>或《包青天》之<三对面>等精彩蒲剧片段瞬间便响彻在丰收的天空。周围田间的乡亲们一边挥汗如雨地辛勤劳作，一边津津有味的聆听着家乡戏，从来无人打断过方爷的清唱义演。

方爷还有一手打土坯（一种农村土木结构房屋用作垒墙用的材料）的绝活。农闲时，他总扛着打土坯用的模具与石柱子，走村串乡给人家打土坯，挣一些很少的零用钱。后来，农村建房垒墙逐渐开始换成红砖，方爷也随之失业并断了财路。

方爷一个人的生活很清苦。他在平时没活时，总是自己做饭吃。田间地头的各种野菜是他下锅的上等佐料食材。那时，已经懂事的我经常看见：他一手抱着捡拾的小干柴；一手还拿着各种我叫不上名的野菜，蹒跚回家的背影。方爷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他的一身衣服总要穿好几年，脏了自己洗，烂了自己补。当邻居们同情他，顺便给他些过时的旧衣服，而他还与人家发脾气，死活不要。于是，大伙儿又送方爷一响当当的绰号“一根筋”！

到了2000年后，已进入耄耋之年的方爷苍老了许多。头发、胡子全白了，并且耳背腰驼，走起路来，像戏子里的“相公”，慢慢的，看上去很斯文。再也没有大嗓门的风采了，更没有“鲁智深倒拔垂柳”的力气了。但每逢村里人谁家的婚丧嫁娶之事，他总记得很清楚，并按时上礼随份子。

方爷老了。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会太长，便早早用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苦力钱准备了一副上等的柏木棺材与寿衣。

方爷身体一直很硬朗，几乎连头疼感冒也很少有。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会料到，在2003年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夜晚，狂风刮了整整一夜。清晨，当同院居住的三叔纳闷：往常起床很早的方爷，咋今天却睡过了头？于是，爬至窗前一看：他真睡过了头，他安详地走了！走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当年，方爷一个人平静地来到这个小山村，走进了这个家，多年后，他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它。

方爷走后，因为无人知晓他那傻女的详细地址，因此也无法通知到她。方爷的后事是在三叔的一手操办下进行的，雇了几个短工，随便挖了个墓穴。虽然方爷生前经常帮人打墓，也从来无任何报酬。据听说起身发丧时，没有热闹非凡的乐队响器吹唱；也没有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更没有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后听三叔说，方爷那天下葬时，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暴雨如注······

我当年在外地打工，没有机会参加方爷的葬礼。后又听三叔说，方爷在他去世前三年已将他攒下的三千元钱交给了三叔，以备后用。还听三叔说，平时乡亲们赠给方爷的香烟与手帕，最后经三叔的手又分发给了前来帮忙的乡亲们。

如今，方爷去世已十三个春秋了，但他的音容相貌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久久不能挥去······

每每清明节，我总会想起他——方爷！

指导老师：“闪光送亮”、党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