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枫林,匆匆步履远上寒山
江畔或许并不总适于独步寻花的。一个人踽踽而行在清凉而温润的江畔,心正如雨水洗过的远山黛影般明净而阔朗。一辆飞驰的摩托将它双轮下迸出的水花射满我一身。我的脚边,是一坑还泛着车辙、白沫与并不好看的涟漪的青泥水。
一千多年前,杜牧还嫌他的那辆咿咿呀呀的马车跑得太快,吁——终于等车停了下来,诗人才看清,原来漫山红遍的真是霜叶,不是二月花。要放在今天,是断断不敢有这样非分之想的。公交车自不消说,私家车也不能说停就停。车道再宽也太窄,车辆再少也太多。即便在无需站满交警的乡野村道,也是前面刚停下一辆,后边早已趴下一串。
何况,今天谁还会傻到停在路上看枫林、看风景呢?现代人很把看风景,把外出旅游当成一次人生大计划,一点也不像古人那样,随和到竟然没有一次专门的旅游休闲,往往人在旅途,即是旅游,人在哪,景在哪。于是完全是顺便,山有了,水有了,诗也有了。而今天,至少要被列为景点的地方才叫风景,再上档次的更被规划成了名胜、保护区。而看风景都早选好了景点,定好了路线,看风景的人也早齐刷刷列队在导游小姐的麾下。他们的车,也齐刷刷列队在他们身后,车轮上都还漾着水花、白沫与并不好看的涟漪。
所以,我是很不以为今天中国格律诗坛再出不了李白杜甫,责任全在唐诗宋词早被写到了顶峰的。要放在今天,别说李白写不出他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的轻舟早被改装成了豪华客轮;杜甫写不出他的黄四娘家花满蹊——蹊花早为车让道,挤上了阳台;杜牧写不出他的停车坐爱枫林晚——路上偶有下车来的游客,也不是为了枫林,是实在憋不住了,停车下来方便的;便连贾平凹,也只怕写不成他的野汁野味的《黑龙口》了——现如今的三秦大地上,怕也是再不需要黑龙口那样的驿站了吧?
而余秋雨在他的《夜雨诗意》里,却是依然有一段饶有兴味的论叙的:
“我至今还无法适应在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中加上火车、汽车和高压电线,尽管我对这种文明本身毫无推拒之意。去一趟四川恨不得能买到当天的飞机票,但家里挂的却要一幅描尽山道奇险、步履维艰的“蜀山行旅图”。
原来,这里一直都交织着两个最永恒的主题,交织着亘古以来,物质与精神这两个世界的永难消停的巨大冲突,以至于即便在最崇尚天人合一的五千年中国,这两个世界也似乎很少真正和平共处过:当精神很富足的时代孕产物,物质不一定富足;当物质很富足的时候,精神又往往归于寂寞。近年来不时见诸报端的中国民众幸福感跟物质,跟经济收入并不呈正相关的报道,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幸而,我们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同时对这两个世界的永恒追求。同时身处这两个矛盾着的世界的整个人类文明,原本就一直不消停地忽前忽后地竞走在一条永无终点至少还远无终点的长旅上。否则,西藏架上天路,飞船登上月球,又有多大意思呢?而相对于这条太过漫漫的人类文明长旅,再辉煌灿烂伟大的个体旅程,都不过是如花如火的枫林向晚。
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把太快的车停在这片枫林,把太匆匆的步履远上寒山,让很容易呆滞的目光哪怕只看一眼身边早漫漶了诗意的霜叶,只望一眼白云深处的寂寥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