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母亲为主题的诗(1997~2009)
做贼
妈妈出门时把煤油灯熄灭
我尾随她,往前面走,心有些胆怯
妈妈背的背篼,在小心冀冀张望
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干什么
边上的杂草围拢来,路十分曲折与窄小
脚跟它们碰了,在发出瓦片破碎的声响
桉树叶四处摇晃着影子,和远处
安静的山坡,构成一个圈圈。出了村口
妈妈呼应暗中传来的咳嗽声后
黑影出来了,急促的行走与笨重的身材
我知道她,是与妈妈要好的大婶
这儿是她们事先约好的地点,两个背着
背篼的女人向僻静的黑弯进发……
“妈,我们去干什么?”“闭上你的嘴
就是了。”不发出声音,我在后头
要逃脱一双向我们伸来的黑手似的
当我猛然回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反而更加不放心了,头不时在转动
到了一块地头的旁边,妈妈和大婶站下来
各自从肩头放下背篼,取出夹在竹丝间的
镰刀,吩咐我:“看见人来了的话,就嘘一声
然后蹲下来别动,等那人走远。”
说完她们就下地里去割红苕藤了
捆好后,一把一把朝我甩来,因为
我站在两个背篼那儿,就一一把它们
往里面放好,直到装不下
才任随它们在我的身边乱落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只是盼望着
多么不愿意站在那儿,和荒野里的坟
隔得那么近,里面埋着的人
在他们活着的日子,是不是也这么干过
瞒着全村的人,捞取大家种出来的作物
“你是一尊神哪?”见我站着一动不动
妈妈使唤我:“把系在背篼上的绳子解开。”
这样的话,装不下去的红苕藤
就重叠码到背篼的面上,由绳子捆牢
我的力气不大,由妈妈和大婶来做
待妈妈把背系搭上了肩,我就扶着背篼
用劲帮助她站起身来,然后又去帮助大婶
但挺不住了,大婶和背篼半空跌下
仰叉八叉的,“你这个光吃白米饭的家伙……”
妈妈气愤极了,骂着把背篼搁到土坎上
和我一道扶起大婶,“别把他骂哭了
多小的一个娃二嘛!”大婶喘着气说,我听了
鼻子发酸,真的就要哭出声来
强忍着,跟随两个小小的山头移动着回家
2003
在病中
多年后想起妈妈在病中
天边近处一片秋色
空落落早晨起来晚上睡
那时有一种温暖降临
婆婆在地里干本该妈妈干的活
爷爷用话语来宽慰爸爸
保持一颗平常心当命运
这样来安排一家人
毫不顾惜四个孩子还小
邻居看不下去,心慈的人
路上谈起抹一把眼泪
为什么?好人总是命苦!
大舅不知道妈妈得病
因为之前他摔瘫住进医院
谁还告诉他这个要命的消息
公社广播向全乡人通知
妈妈在外地医院已经死亡
明早死者家属去抬回来安葬
眼睁睁全家人一夜巴望死神
任何一点老鼠响动内心都恐惧
婆婆哼起小调把我们注意力转移
妈妈发病好几天躺在床上时
我们仍去外边疯玩,妈妈也许想要
喝一口水,但没有一个人守在她床边
我们回来家里死一般沉寂
叫唤妈妈谁都不肯先迈步进去
不知道妈妈有多么伤心
这样僵持着一个巨大怪物
在我们头脑变幻无常
如果冒出来我们就拔腿开跑
“你们进来吧!我还没有死”
妈妈虚弱的声音令人羞愧
但她已无力再数落我们
实在是拖不下去,妈妈才去医院看病
指使我们取下衣柜顶上的木箱子
打开来,家里仅有一百元的积蓄
终归是人财两空,我们天一亮
就出发去医院,妈妈还活着呀
只是眼神呆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2008.2.16
奏鸣曲
这时候有一阵风吹来,
它塞满你无数的小嘴。
它们一下说出一万句话,
饱含了泥土和水的母语。
有时圆月照亮未黑的天,
像你戴过的头饰;
有时水稻已经收割,
水里还看见你的脚印。
鞭炮的碎纸包裹你的坟,
眼前的世界,仿佛虚构。
你的死,一个劳动者的死,
一个女人的死,母亲的死。
河流为什么变眼泪?
一-山为什么分裂!
你为什么是祖国的象征?
你实际上是贫困与疾病!
劳累一-你的头一-炸开,
地挂在高空!
你睡在地上,地并不安宁,
一-一个人贴上了书页。
在死亡之前,你是否有过思考?
村里的农妇,你是死去的她们,
她们是还活着的你一-
你们长大,流血,孕育生命,
你们是人类红红的河流。
谁也不忍心你的悲苦,
谁都陶醉于你的喜乐。
不管你使用什么语言,
皮肤是黄是白还是黑,
你都流出白色的乳汁。
这时候眼里的天空全是黄金,
一-父亲双手紧握木头。
有一种燃烧不是火,
有一种明亮全是失明。
我们分别看见眼睛、嘴巴、耳朵,
还有鼻子,手和脚。
它们多么自由,每一次组合,
诞生一个新的妈妈。
用鼻子呼噜出来的妈妈,
一-最为香甜。
2009.10.12初稿
2009.10.14定稿
妈妈也是一个女人
妈妈,我再一次遇见你
通过一个女人的笑容
她给了我,你的声音,你也有,她一样的乳房
我睡在你不能再出现的身边
摸着那些嘴唇、下巴,全身在颤抖
你在洗我脱掉的衣裳
我像小时候一样围绕着满满的水塘
追逐着蝴蝶、蜻蜓,听你捣衣的水声
我翻动着女人的身子,快活地停不下来
我感受到你的死亡,对于我的重生
每一棵草,在摇动时的温暖,有阳光和风在吹送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不怕她背叛你的爱与意志,伤了自己的骨肉
我害怕着呢,怯怯的去靠近
怀疑她没有把你全部给我,诱我诚服于她的肉欲
那属于另外一个世界,除去纯洁还有淫邪
她有权享受一切喜乐,来自生命共同体的恩赐
我有着决裂般的痛苦,尽管无限感伤
但已学会接受命运的安排:
当女人疏离我,去走向她的极限
我重新保持对你的思念
你们同样成为了远方的事物
显示着我的高大、渺小、深远与无穷无尽
我不禁大哭起来,握住写满这些字的笔
什么也看不见,在我脑海的深处
只把你们幻想:妈妈,
为什么?你也是一个女人!
2006.4.14
妈妈
你是一个好妈妈,一百年不忘记你
双手戴上的耳环,一个挂在白天,一个挂在夜晚
一个缺少奶水的妈妈,我们就吃五谷和杂粮
我们就穿破衣烂衫,树叶是现成的
眼泪流成一根线,也是现成的
你还是一个小妈妈,自己都需要成长
你抱着我们撒尿,你也被别人抱着撒尿
河水从你那儿流来,我们一起
带它,地上回到天上
你这没头没尾的妈妈,我们挤着脸上粉刺
望着你,空妈妈,一分钱都不花的妈妈
船到了桥头自然直,奶头吊在门环上
过路的人喝一口吧,眼看就没了这个村
你喊了,我们没有听见声音
你没哭,我们却看见了眼泪
哑巴妈妈的瘦脸呀
在月芽草上,打湿了坐着的草墩
闷得慌,跳得高,斗笠戴到头顶
一声妈妈是一辈子养育恩情,燕子的小嘴
在二月张开,我们望着空中,盘旋的妈妈
用剪刀,把我们剪成了,地上行走的飞鸟
1998.6.21
陈家坪
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
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
那么这火焰不会再摇闪
——但丁:《神曲》
愿母亲安息!
1
漆黑的夜里,掘墓者打开你的坟堆
穿着寿衣,你重返养病的床榻
起身奔赴窗前,一切都将消逝
我把梦推给灯光,那时候的夜空
鞭炮在寒秋里响起,土墙凝固一旁
钱纸已经燃尽,香烛升起的轻烟
被地坝上的黑色海水吞没
一页页瓦片,形同若隐若现的牙齿
四个孩子,置身在颤抖的舌苔上
对你的圣灵跪拜!当记忆像白天一样
点点山花开遍山坡,露出的
小路,不时回到静穆的乡野
2
天空太高了,山坡线形成一把弯弓
玉米林成片成片,爬出地面
涂改了泥土的颜色
你从里头钻出来,在坚硬的阳光中
收工回家,被聚集着
你是眼睛里的一个黑点
在自身的跳跃中渐渐晕眩
那一瞬间,夸父擦身而过
所有的土地,都移动了位置
它们翻动起来,犹如万箭穿心
你倒下去,地里的庄稼,一下子静谧
显示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照耀
3
这时候,那个乡场上的街道离我很远
在我眼前,你却牵着孩子在人群里赶集
两旁的铺面,因为无法忘却而存在
夹着的天空下面,我当时只是跟着你走
我害怕失散,直到现在
还不时陷入失散的悲哀中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是你
我一抓住,你就消失
小青不明白这一点,她留在成都
不明白我会带着她流浪
并将加入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她们如此强大,构成我不可企及的部分
4
月光在树枝之上,烟雾在房顶之上
清凉在周围,四处流动,最终
歇息在我们身上;看见萤火虫
从水井边的竹笼里飞出来
和你的歌声一样,起起伏伏
在勾勒远处山峦的剪影
把缓缓的风,固定在这个夏夜
维持着天界般的安宁,静静地
收回来的苞谷,还摊晒在石坝上
图解了一个纯朴的供奉……那时
你做好了夜饭,走出屋子,领我们
回家,结束最为活跃的宁静
5
我在睡眠,你为我驱逐蚊虫
这一场梦的意境,被蚊帐隔开
当我回头,站在你的坟前,在层层
山丘的背后,我被地平线划开
如果要和你相见,我为什么
还渴望着生存!空气
抱着我的头,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无数陌生的东西,占据了我的梦境
我在露天坝睡过,在凳子上睡过
在长长的沙发上睡过
也在女人的身边,睡过
没有一种温暖,能消除荒凉
6
雪起初飘在头上,你把它纳入胸怀
一个村庄的冰冷,也显得光彩,明亮
路最先露出来时,和炊烟一样,是飘动的
一旦人走上去,就变得沉甸起来
这也许是整个冬天唯一的一次
周围成行的麦苗,雪,在它们身上
却要经历两次融化,直待春天的到来
每一朵小花都带着空前的阳光和芬芳
苦难的一切,都透出泥土的气息
昭示着什么都没有改变
包括归来的燕子,太阳,雨和风
如果你还活着,依然是扛上锄头,开始上坡
7
你是否已抵达了,我们看不见的世界
依然和我们在一起,分成两面
承受白天和黑夜的轮回
你是否看见,黄昏把一个人追赶
企图收去他一天的时光,和身影
夜大面积地来,房屋和坟墓里的人,是否
都从梦中穿过睡眠,以死亡的姿式呼吸
一只公鸡在鸣叫,取走地面上下的夜色
一个村庄的宁静,早先的宁静
如同你拨亮过的油灯,现时仍在
使一个窗户亮起来,并过渡到一束霞光
慢慢地混成一片,照着所有人的孤独
8
独自拿一本书,我牵着牛四处放牧
从枯草走向绿地,穿过地头,池塘,青杠林
绕着山坡,在空地上停留,啃嚼
湾子和云朵一样零落;走动的人
都在我的书本之外,生活给我
留下想象的余地——这是
我要告诉你的情景,自言自语地
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种对白
我把自己交给虚空,与自然
不停地从远方回来,从脚下离去
经过不同的方向,幻想一支神性的队伍
徐徐地,沿着脚底漫过我的头顶
9
到这世界上来的那个日子,也是
离去的日子,相隔仅三十九年
你没来得及和城市见上一面
守着猪圈,守着银行;每一桶猪食
都相当一张支票,与瞎子算定的命数
并行;一家人的生活,小猪若病死
你会伤心地嚎哭,一次
是在早上,我们都围作一团
鬼蝴蝶飞进屋来,停留在灶台
又于模糊的视线里,拍动烟灰
使日子显得无比的酸楚
差不多,就笼罩了你艰辛的一生
10
一俟你停止了呼吸,我害怕
走过你的身旁,害怕穿过你的堂屋
害怕你的手,再度将我握住
而这一切都发生过多次
组成黑色的身体,隐匿在夜晚
恍若整个村庄,经历了我的少年时期
从蝙蝠出檐开始,我多么想
剪掉这一刻,让亮瓦呈现出
更大的一个黎明,不再于黑夜里
紧挨着奇臭的夜壶,迫不得已地
歌唱,只保存你守着的那一个
心灵中完美而甜蜜的睡眠
11
你用一碗饭,喂我们四姊妹
我伸出长长的舌头,等着你缩回去的手
再把一口饭,送过来……最后
我哭了,召来一串笑声
在沉闷的时候回响
日子,即便是勒紧裤腰带过
这生趣也不会消去
现在来看,它越过一间农舍
紧紧将我抓住,在天性之中
贯穿了我的姿态与行为
我不知道会带到多远
是不是足迹,所到过的地方
12
屋子前面,栽种的桉树
照你的愿望在长
秋收后,稻草已经能够
码在它的身上;鸡
游动着,在下面的地上扎窝
只怕它不回屋,蛋下在了外面
再听不到,你叮嘱
雨下起来,让人产生联想
我会从地上走到你坟前,站立片刻
一切都顺着我的身体流过
离去以后,还会回到这份
情景:坟,草垛和山岗
1997.10.14-16
作者简介:
陈家坪,原名陈勇。1970年4月出生于重庆市长寿县乐温乡仁和村,初中毕业。16岁开始写诗,2000年编印诗集《诗习作》,2004年编印诗集《主人与墓地》。参与编辑民刊《知识分子》,参与采访整理《沉沦的圣殿》一书。现居北京,为中国学术论坛网主编,独立中文笔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