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汤阴城南12.5公里处,有着1800余年历史的“邺南首镇”宜沟镇,明清时期便已是汤阴十二大繁华集镇之一,南北两镇跨汤浚两县辖域,商贾云集、贸易兴旺。这片浸润着商业基因的土地上,曾活跃着一支默默耕耘的“物流兵团”——宜沟搬运社。它随时代浪潮兴起,伴社会变革落幕,用铁轮与脚步丈量岁月,将“技艺精·劳动美”的精神镌刻在永通河两岸的土地上,成为岳乡大地上一段难以磨灭的工业乡愁。
2021年7月3日,雨过天晴的魏城村透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我们与瞿新顺老师一同走访了年近八旬的搬运站老职工何福(又名何改成)。在听闻搬运站老炊事员曹积善曾为朱德总司令当马夫的红色往事後,两位亲历者何改成与刘国栋的记忆闸门被缓缓推开,一段关于宜沟搬运社兴衰沉浮的岁月长卷就此展开。
何改成生于1942年,1956年刚满14岁的他便踏入宜沟搬运社的大门,从此一生与这个社队企业紧密相连。据《汤阴县志》记载,1949年汤阴县成立搬运工会,紧随全国合作化经营的浪潮,次年宜沟镇便建立起搬运组织,这与同期崂山等地通过个体运输合作化组建运输社的发展路径一脉相承。最初仅有铁轮马车、手推木轮车等简陋工具,1952年才添了少量人力胶轮平车,到1958年人力平车已增至1100多辆,运输业在当地的蓬勃发展可见一斑。
刘国栋与何改成同龄,1957年高小毕业的他成为搬运社会计,全程见证了企业的发展壮大。搬运社起初扎根于宜沟城内新华街芦生明家院内,1956年在火车站东的京广公路旁征地3亩多扩建两处据点,建起十余间北屋和土棚子,百余名职工分两处驻扎。1958年公共食堂开办后,职工家属齐聚,最多时达二三百人,炊烟袅袅、人声鼎沸;1959年翻盖二层北楼、增建临街房与大门,食堂也扩至两间,彼时的搬运社已成为宜沟镇最具规模的集体企业之一,成为支撑地方运转的重要力量。
作为“邺南首镇”的物流枢纽,搬运社的核心使命是依托宜沟火车站,承接煤炭、食盐、化肥等生产生活物资的运入,以及小麦、玉米、棉花等本地农产品的输出,服务覆盖供销社、粮管所、轧花厂等关键单位,还需往返安阳、汤阴、浚县东山等地拉运布匹、白灰等物资。那些年的道路多为石子路与土路,风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运输全靠职工肩拉手拽的人力平板车,“脚板丈量马路”是最真实的写照。
何改成至今记得,为赶火车装卸时间,去浚县东山拉石灰的工人常常半夜12点就起床出发。一次他因年少贪睡掉队,独自安装脚蹬独轮追赶大部队,装好石灰返回时,面对两座陡坡,既无工友相助又忘带拉带,只能靠助跑冲刺、双手硬拽,硬生生将满载石灰的平板车推上坡顶。而扛麻包更是搬运工的“硬核技能”——百多斤的棉包、150至180斤的粮包,全凭人力扛着走过木桥登上高台,危险与艰辛并存。就连会计刘国栋也曾与工人并肩作战,两人两小时卸完60吨煤车,这般高强度劳动在当年的集体运输行业中并不鲜见,尽显劳动者的坚韧与担当。
搬运社实行“职工六、集体四”的分成制度,按日结算、按月发薪,既保障职工收入,又积累集体资金,这种分配模式在当时的集体运输企业中较为普遍。经过数年拼搏,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它已成为宜沟公社最好的社队企业;八十年代更是添置了2辆拖挂汽车、4辆拖拉机、20多辆毛驴车,员工40余人,业务繁忙时还聘请闲散劳力联合运输,成为当地浩浩荡荡的运输大军,撑起了区域物流的半壁江山,其发展轨迹与崂山运输社从马车合作社逐步升级为机械化运输企业的历程高度契合。
然而时代浪潮汹涌,多重危机接踵而至。八十年代后期,随着改革开放深入,中央政策鼓励个体运输发展,全国范围内个体运输业空前活跃,大量私人购车经营者抢占市场份额,像宜沟搬运社这样的集体运输企业遭遇猛烈冲击;与此同时,火车提速与车站合并让宜沟火车站1984年彻底关停客货业务,失去核心依托的搬运社举步维艰;加之管理层多为苦力出身,文化程度不高,未能及时顺应市场变化转型拓展;更有某地葡萄苗经济纠纷的无妄之灾,集体拖挂车被强行扣押,何师傅4000多元维修费血本无归,司机曹师傅的妻子绝望上吊,以悲壮方式诉说着平民在时代变革中的无奈与辛酸。
二十世纪末,全国下岗风潮迭起,本就步履维艰的宜沟搬运社彻底停摆。在贾师傅、何师傅的带领下,几位老工人多次上访,最终补缴养老金后办理退休,每月领取千元左右退休金,为这段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岁月画上了不算圆满的句号。
如今,搬运社的老屋仍矗立在京广公路旁,只是早已破败不堪,先后沦为废品收购站、养鸡场、家具厂。沉寂的大院里,布满灰尘的墙体镌刻着往日的喧嚣,夕阳余晖中,那些关于铁轮滚滚、号子声声的记忆,那些“技艺精”的硬功夫、“劳动美”的真担当,仍在诉说着“邺南首镇”物流兵团的荣光与沧桑。这抹工业乡愁,不仅是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更是中国集体运输行业发展变迁的缩影,是岳乡大地劳动精神的生动注脚。
讲述人:何改成(宜沟镇魏城村人,1942年8月23日生,搬运站退休工人)、刘国栋(宜沟镇芦胜街人,1942年3月25日生,1957年任搬运站会计,1973年调县交通局)
收集整理人:刘振民(1961年12月生,县文联主任科员,县民协主席)、瞿新顺(1950年12月25日生,宜沟镇胜利街村人,退休教师)
2021年7月5日

技艺精·劳动美——刘振民等忆汤阴宜沟"搬运社"的集体记忆与时代嬗变
2021年7月3日上午,雨过天晴,我与瞿新顺老师一同前往宜沟镇魏城村,采访年近八旬的搬运站老职工何福(又名何改成)。原本我们是为搜集搬运站老炊事员曹积善曾为朱德总司令当马夫的事迹,但在交谈中,何老无意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段关于宜沟搬运站兴衰沉浮的岁月,如一幅斑驳的画卷徐徐展开……
何福,宜沟镇魏城村人,生于1942年8月23日。1956年,年仅14岁的少年走进宜沟搬运站,从此,他生命的轨迹便与这个集体企业紧紧缠绕在一起,再未分离。
一、源起:车轮滚滚,工会诞生
宜沟搬运站,当地人亦称之为“搬运社”或“工会”。据《汤阴县志》载:“一九四九年,县城45名个体搬运工人,成立汤阴县搬运工会。次年,宜沟、菜园、五陵也先后建立了搬运组织。”建站之初,工人们依靠的不过是铁轮马车、手推木轮车、太平车等简陋工具,肩扛手拉,汗水浸透衣衫。1952年,站里开始添置少量人力胶轮平车,到1958年,这种在当时代表“先进生产力”的人力平车,已增至1100多辆。
何改成初到站里时,还是个半大孩子,主要在煤栈过秤时添煤去煤,或在粮库抻麻袋。那时的负责人是靳华,后因觉活重艰苦,转赴鹤壁三矿。此后,牛福、曹献、田保生、贾平先后挑起大梁。会计则有贾文章、刘国栋、肖德良等人。
刘国栋,生于1942年3月25日,宜沟镇芦胜街人,高小毕业。1957年10月,年仅15岁的他走进搬运站任会计,直到1973年调往县交通局。他对那段岁月的记忆,同样清晰如昨。
二、盛景:百人工队,驿站雄兵
搬运站最初设在宜沟城内新华街芦生明家的院落里,那里有一座二层小楼。工人们在火车站干活,回到城内食宿。1956年,站在火车站东侧、紧邻京广公路的地方征地三亩多,建起了第二处站址——北屋十余间,虽是土棚结构,却意味着安营扎寨。全站职工百余人,在此集结。
1958年8月,公共食堂开办,职工家属随迁同吃“大伙”,站内人口一度膨胀至二三百人,俨然一个热闹的小社会。1959年,北屋翻盖成二层楼房,又增建临街房十余间、大门及伙房。1961年春,大食堂解散,职工全部集中到火车站站区工作,城内旧址遂成往事。
他们的舞台,是宜沟火车站——这座曾繁华近一个世纪的交通枢纽。搬运站的核心任务,便是围绕火车站的吞吐而展开:卸下运来的煤炭、食盐、化肥、柴油;装上待运的小麦、玉米、棉花、萝卜。主要服务对象是宜沟供销社、粮管所(粮库)、轧花厂(棉站)。此外,他们还为本地企业往返安阳、汤阴、浚县东山,拉送布匹、食盐、柴油、白灰等物资。
运输工具,主要就是人力平板车。没有机械动力,全凭一副血肉肩膀、两只磨出老茧的手,以及不知疲倦的双脚。那时的路,多是石子路、土路,坑洼不平。拉一趟货,是体力的较量,更是意志的比拼。
何改成回忆,去安阳拉货,为了当天往返,常常半夜十二点就得出发。有一次去浚县东山拉石灰,为赶次日上午十点的火车装卸,工人们午夜起床吃饭集合。年轻的何改成睡得太沉,醒来时大队已出发良久。情急之下,他在平板车两把之间加装一个脚蹬独轮,独自向东狂追。赶到东山脚下的小寨村时,大队已装车返程。他匆匆装车,开始一路小跑“追队伍”。途中遇两大坡,平日工友互助推车,此刻只剩他一人,且匆忙间未带“拉带”(辅助省力的背带)。眼看时间紧迫,他在坡下深吸一口气,拉欢车子猛冲,全靠双臂死拽,硬是生生盘过了两个大坡。说到此处,老人眼中仍有当年那股不服输的亮光。
装卸货物,同样是硬功夫。棉包个大,过百斤;粮包更重,一百五到一百八十斤。工人们要扛起它们,有时还需走过颤巍巍的木桥,攀上数米高的站台,既吃力,又险象环生。赶卸车皮时,行政人员亦全员上阵。刘国栋回忆他当会计时,曾与工人搭档包卸一节60吨的煤车,两人两小时卸空,汗如雨下,浑身墨黑。
三、机制:集体积累,汗水分红
搬运站实行职工与集体6:4分成的结算方式。职工得六成用于发放工资,集体留四成作为积累,谋求发展。每日按劳计分,月终结算分红。正是靠着工人们一车车拉、一包包扛,用最原始的劳动积累,搬运站的“家底”逐渐厚实起来。
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宜沟搬运站已成为公社里效益最好的社队企业。进入八十年代,它已拥有拖挂汽车2辆、拖拉机4辆、毛驴车20多辆、平板车10多辆,员工40余人。业务繁忙时,还雇佣社会闲散劳力,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运输大军,堪称宜沟镇神秘的“物流兵团”,支撑着地方经济的动脉。
四、黄昏:浪潮冲击,黯然落幕
然而,时代的大潮汹涌而来,这个曾经红火的企业,面临多重危机,步步陷入绝境。
市场之变:八十年代后期,改革开放深化,个体运输户如雨后春笋涌现,灵活机动,逐渐蚕食了搬运站的市场份额,业务量连年下滑。
交通之变:全国铁路大提速,小站功能萎缩。1984年,宜沟火车站客货业务全面关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火车枢纽,搬运站的根基随之动摇。
管理之困: 站内从工人到干部,多是苦力出身,文化程度有限。面对市场经济的惊涛骇浪,他们未能及时引领企业转型突围,只能在惯性中滑向衰落。
无妄之灾: 八十年代末,一桩意外的经济纠纷,给了搬运站沉重一击。河南某地推广葡萄种植,与镇政府产生种子款纠纷。供应商要不回款,设下圈套,以到民权拉蒜苔为名,诓骗搬运站一辆拖挂车前往,而后强行扣车。该车属集体资产,正由何师傅承包,且刚花费4000多元大修。最终车款两失,何改成的修车费也血本无归。
此事轰动一时。时任站长贾师傅多方上访、诉诸法律,皆因地方保护主义而无果。无奈之下,贾师傅亦想“以牙还牙”,从某地诓回一辆车扣下。不料对方背景更硬,公安施压,威胁拘留,只得放车。此事直接责任人之一、被扣车辆的司机曹师傅,其妻性格刚烈,曾谋划极端手段维权未果,最终在绝望中于自家门前上吊身亡,以最惨烈的方式,控诉着平民面对不公的无力与悲愤。
五、余音:老屋寂寂,乡愁长存
二十世纪末,下岗潮席卷全国,本就奄奄一息的搬运站彻底被时代抛弃。为数不多的老工人在贾师傅、何师傅带领下,多次上访。最终,在补缴养老金后,他们办理了退休手续,每月领取一千余元的退休金,为那段奉献的岁月画上了一个略带辛酸的句号。
如今,搬运站的老房子还在原地,却早已破败不堪。它先后沦为废品收购站、养鸡场、家具厂……院落沉寂,老屋蒙尘。唯有夕阳西下时,斜晖掠过斑驳的砖墙,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日的喧嚣、汗水、拼搏,以及那在时代浪潮中跌宕起伏的命运。
一段历史,一群人的青春与奋斗,一个乡镇工业发展的缩影,都封印在这座寂静的大院里,化作一缕沉重的“工业乡愁”,萦绕在邺南古镇的上空。
讲述人:
何改成,宜沟镇魏城村人,生于1942年8月23日,搬运站退休工人。
刘国栋,宜沟镇芦胜街人,生于1942年3月25日,曾任搬运站会计。
收集整理人:
刘振民(1961年12月生,县文联主任科员,县民协主席)
瞿新顺(1950年12月25日生,宜沟镇胜利街村人,退休教师)
时间: 2021年7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