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乡工业乡愁 “技艺精·劳动美”——黄臻，原名黄榛，1940年10月生于一个中农家庭。彼时的中原大地，正笼罩在“水旱蝗汤”的苦难阴霾里——水灾、旱灾、蝗灾轮番肆虐，国民党军阀汤恩伯的兵灾横行乡里，再日寇侵扰、军阀混战，经济彻底崩溃，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饥民流离。那正是中华民国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的连年大灾荒，是暗无天日的艰难岁月。
七岁本是启蒙入学的年纪，我却只能望着学堂的方向暗自兴叹。父亲不忍我荒废时光，便与邻居张华山——兽医张希骞之子，现已过世——商议，送我去读他开设的私塾。私塾的学费是每个孩子每月一斗米，先生每晚教我们三个孩子三四个时辰，夜里我就睡在他喂牲口的吊铺上。启蒙读物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家文》《大学》《中庸》，还要练习小楷书法：先生先写好范本，我们将棉纸覆在上面，一笔一画地描红临摹。寒来暑往，这样的冬夜苦读持续了两个冬天。五本典籍我虽能通篇背诵，可先生未曾开讲释义，年幼的我也只能囫囵吞枣，不解其中深意。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神州大地迎来解放的曙光。政府号召兴办教育，宜沟南关小学应运而生，胡勇、芦胜街先在三官庙设校开课，上级派来孙洪担任教员，后来戴建国老师也到此任教，学校便迁至义学庙。我在那里苦读三年，顺利升入完小，直至高小毕业。1954年高小毕业后，我未能考入初中，便回乡务农。恰逢村里响应上级号召，筹备成立互助组、合作社，需要选派两人到县里学习会计知识，我和许明德有幸入选，这也为我日后的职业道路埋下了伏笔。
1955年春，宜沟镇第十八、十九农业初级社正式成立。十八社由王孝周担任社长，许明德任会计；十九社则由王群掌舵，我担任会计。初级社是股份制的经济合作组织，我们的核心工作，便是做好土地、农具、车辆、牲口的入股估值，统筹农业生产，以及粮食、棉花、资金的分配与记账。1957年冬，全乡撤销初级社，合并升级为高级社，我遵村领导指示，出任胡勇街联社会计。1958年，宜沟成立人民公社，胡勇村改为胡勇大队，我任大队会计，大队办公室就设在何家楼上。同年八月，“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招展，一场“比学赶帮超”的竞赛热潮席卷全国。“钢铁赶英超美”的口号震天响，“以钢为纲”“以粮为纲”的大跃进运动轰轰烈烈开展，各村都办起了公共食堂，社员们集体就餐，家家户户不准私自开火、不准私藏粮食，不少家庭还进行了换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向村领导主动请缨，想去高村参与大办钢铁的热潮。未等批准，我便辞去大队会计一职，径自到宜沟钢铁厂（高村）团部报到，随后被任命为统计员，不久又调任保管员。年终时节，上级下达指示，大办钢铁运动停止，平炉、高炉悉数撤销，人员遣返原籍，机械物资全部运回，这段火热的炼钢岁月就此画上句点。
1959年春，元宵节刚过，我接到通知，到公社水泥厂任职会计，厂址位于东蚕姑塚村。那时的工资待遇是供给制，每月仅五元人民币。厂长是尚保章，郑好贤主管生产，全厂共有工人45名，靠着一辆汽马车运送煤炭。平日里去宜沟、县城开会办事，全靠双脚步行往返。我们在河东岸建起一座简易立窑烧制熟料，一台蒸汽机带动小钢磨加工生料，同时还驱动石碾研磨水泥。生产出的水泥质量基本达标，主要供应本地民用，淇县庙口公社新开的煤矿，其新矿井建设所用的水泥，便是由我们宜沟水泥厂供应。由于是土法生产，工人们的劳作异常艰辛，蔬菜供应短缺时，大家就去野地里采摘树叶、挖野菜充饥度日。1960年2月底，我将厂里的账目结清，现金与账面分毫不差，把账本锁进抽屉，钥匙放在枕头底下，未带走厂里一分一毫，便悄然离去。3月初，我与两位朋友从安阳乘车出发，途经北京、大同，最终在包头东站下车。彼时的包头，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重点城市，车站设有接待站。我们登记填表后，被分配到包头至白云鄂博铁矿区铁路沿线的老羊壕车站与艾不盖车站，担任站务员，主要负责接送列车路单、客车售票收款以及票款上缴等工作。1962年6月，国家进入国民经济调整期，大批工矿企业缩小规模甚至下马，职工纷纷下放返乡，我也未能例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1962年10月，汤阴县电管所下发通知，要求各村选派一名有文化的青年前往报到学习电工知识。我有幸入选，在党校系统学习了交流电理论知识，又实地实习了爬电杆、架线路、装配电屏等实操技能。1963年初，全乡启动各村的电力建设工程，架设6000伏高压线路，安装变压器与配电屏，铺设入户低压电线。电业局招聘我为“亦工亦农”电工，我的工作除了参与线路架设，还负责各供电点的电表抄录与电费核算收缴，日工资1.3元。全乡各村的高低压线路架设工程，几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
1970年9月，中央号召乡镇兴办“五小工业”——小钢铁、小化肥、小水泥、小机械、小电力。原水泥厂厂长尚保章专程到村里找到支书田华，传达公社党委的决定，要调我去筹建水泥厂。田华起初并不同意，尚保章只得返回公社向领导汇报。公社主任郭向忠——原籍鹤壁集，由菜园公社调任至此——得知情况后，亲自步行到村里找到田华，直言：“派你村的电工你不答应，那现在派你去水泥厂，行不行？”田华不敢再推辞，立刻到我家转达通知，让我即刻去公社报到。新组建的水泥厂领导班子，由尚保章任厂长，时年过半百的闻春华主管生产，29岁的我，主要负责会计与电工工作，全厂职工共二十余人。公社党委郭向忠主任明确表态，公社只拨付2000元启动资金，其余全靠自力更生：有一部分旧机器和物料可以调拨，电话线更换水泥杆后拆下来的木杆也能利用，蚕姑塚村还无偿调配给厂里一辆手扶拖拉机，连司机也一并派来——那台拖拉机本是县政府拨付给丘陵地区，用于去鹤壁煤矿拉煤的。
水泥厂的厂址选定在寿阳山北麓，征用索下扣五队的35亩土地，每亩地价60元。没有外援，我们就组织工人自己动手，兴建厂房、宿舍、办公室与伙房，又打井取水保障生产生活。同时，我们到宜沟机械厂寻求协助，定制了球磨机、料石粉碎机，还铸造了球锻——也就是球磨机内用于粉碎物料的部件。高压线路架设完成，100KVA变压器安装到位，机电设备全部配套就绪。1970年12月，水泥厂正式投产，从生料加工到熟料煅烧，再到球磨机粉磨，首炉水泥一次试制成功，经检测，400#水泥各项指标均达标。寿阳山北麓的这片土地上，就此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扬起了工业的烟尘。
三年后，厂里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我们添置了两辆飞鹰牌自行车，此后去宜沟、汤阴、大胡开会办事，终于不用再靠双脚丈量土地。五年后，厂里先是拼装了一台“确贝尔”汽车，后来又购置了两台石家庄产的东风牌汽车，彻底解决了煤炭运输与矿渣清运的难题。随后，我们又添置了配套的烘干机、标准式承球盘，更新了两台球磨机——一台1.2米标准球磨机，一台1.5米球磨机，淘汰了建厂初期自制的两台旧球磨机与一台承球盘。设备更新换代后，水泥产量大幅提升，质量也愈发稳定可靠。厂里的化验设备一应俱全，检验人员的技术水平也日益精进。历经十余年的苦心经营，水泥厂发展壮大，员工增至300余人，年产量达到2.8万吨，成为宜沟镇工业版图上的一块重要基石。
1977年5月7日，经我郑重申请与组织批准，我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没有预备期，经一次宣誓便成为正式党员。厂党支部随即任命我为水泥厂副厂长，兼总会计，同时负责水泥的销售工作。1980年，我接任水泥厂党支部书记兼厂长，肩上的担子更重了。1984年，我当选为宜沟乡第四届党代会代表，继而又当选为汤阴县第五届党代会代表，同年出任宜沟乡工业公司经理，兼宜沟水泥厂党支部书记。1986年10月，宜沟水泥厂凭借过硬的品质，经河南省乡镇企业水泥协会检验合格，荣获“质量管理优胜企业”称号与“质量管理金杯奖”，这份荣誉，是对我们全体水泥厂人数十年如一日坚守品质的最好褒奖。1988年6月，我调任宜沟乡工业办工作，兼任宜沟供销公司党支部书记，同时分管卫生院、兽医站的党务工作。自此，我告别了倾注十八年心血的水泥厂，这座由我参与筹建、见证其一步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小型水泥厂，已然初具规模，稳稳屹立在寿阳山北麓，成为我心中一段难以磨灭的工业记忆。
1990年，我被评定为助理经济师。回顾职业生涯，我先后三次参加会计培训班，系统学习了“收付记账法”“增减记账法”，最后又掌握了与国际会计准则接轨的“借贷记账法”，专业能力在一次次学习中不断提升。1991年5月，经政府批准，我与县劳动人事局签订劳动合同，成为一名合同制工人，供职于宜沟乡政府。1992年春，我调任供销公司党支部书记兼经理。到任后，我便筹划兴办实业，经领导班子集体研究，决定创办一家水泥预制厂，主打产品为水泥楼板。预制厂选址在宜沟车站县种子站北段，需征用土地三亩，我们与相关方协商后，以每亩1800元的价格达成协议。随后，厂里购置了一台水泥搅拌机、一台成形震动器，购进水泥、砂石、钢筋等原材料，招收六名工人，水泥预制厂很快便投入生产。
1993年冬，由于水泥楼板市场销售不畅，产品积压严重，厂里决定转型。经班子成员考察调研，得知河南省化工研究所正在转让“粗苯经蒸馏提纯纯苯”项目，该项目投资小、设备简单、技术转让费低廉。我们一致同意引进该项目，随即与省化工研究所签订技术转让协议。为购置设备，我带队远赴山东淄博订购两台化工反应釜，又租了一辆三轮车，赶赴江苏宜兴周铁镇采购两台化工泵，往返奔波，历时三天，一路的艰辛至今历历在目。在省化工研究所刘秀峰教授的全程指导下，我们完成了设备的安装调试，首批粗苯投料后，一次试车成功，提纯出的纯苯产品质量合格。项目投产后，生产与销售工作均进展顺利，为厂里创造了可观的利润，也让我再次体会到转型创新的力量。
1994年秋后，由于身体状况与年龄原因，我调回宜沟镇工业办工作。1995年2月，镇党委书记彭学昌将工业办主任刘文生与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河南日报》说道：“我看到省社会科学院正在转让唐三彩制作技术，转让费三万元，你们二人带款去郑州签订协议。”随后，我们选派两名男青年、两名女青年，前往洛阳市郊平乐镇翟泉村学习唐三彩制作工艺，主攻骨灰盒的设计与生产。三个月后，学员学成归来，我着手在砖厂北屋整理出生产车间，被任命为唐三彩工艺美术厂厂长。后来，我们邀请洛阳的唐三彩技术员莫林星来厂指导，不料莫林星与彭书记就工资待遇未能达成一致，最终悻悻而归。缺少了核心技术支撑，这家唐三彩工艺美术厂无奈停办，这段跨界尝试的经历，也成了我职业生涯里一段略带遗憾的插曲。
1996年，市里通知具备会计专业知识的人员参加资产评估培训班，我报名参训，顺利考取资产评估资格上岗证。1997年，我赴省城参加资产评估专业学习，经考试合格，获得“全国乡镇企业评估师”印章及证书。1999年，我再次赴省深造，通过严格考核，拿到了“中国注册资产评估师”印章与证书，这些证书，是对我数十年专业深耕的最好见证。
2000年8月，我正式办理退休手续。镇党委书记张庆伟找到我，恳切地说：“黄臻同志，你退休后，镇里想聘用你到信访办工作。”盛情难却，我又在信访办的岗位上坚守了十六年，直至2016年底才正式卸任，回到家中安享晚年。
回望这一生，岁月峥嵘，步履铿锵。1985年、1986年，我连续两年荣获汤阴县委授予的“创先争优共产党员”先进称号；2016年，我的家庭还荣获了汤阴县委宣传部颁发的“书香之家”荣誉证书。这些荣誉，既是对我过往工作的肯定，更是对我一生坚守的勉励。寿阳山的烟尘早已散尽，可那段与宜沟乡镇工业共同成长的岁月，却如同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工业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