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听戏不知戏,青年中年没时间看戏,老年忆儿时听戏已入戏”
腊月二十三,村东头老槐树上的大喇叭一响,我就知道“年会”到了。喇叭里放的是《穆桂英挂帅》的“辕门外三声炮”,铜锤花脸的闷音隔着土墙撞进胸口,像提前点燃的炮捻子,把整条街炸得热腾腾。爷爷把棉帽往下一拉,说一句“走,赶会去”,我便从炕上蹦下来,鞋后跟还来不及拔好,就被他牵出了门。
庙会最盛处不在庙,而在庙前那片翻耕过的麦地。土坷垃被踩得粉碎,像黑褐色的雪。戏台是用松木杆子绑的,台口悬两盏汽灯,白得发蓝,照得演员的影子老长,一直伸到人脸。台下是黑压压的脑袋,老头儿蹲在第一排,烟袋锅里的火星与汽灯交错,像另一出戏。我骑在爷爷脖子上,一手抓他仅剩的几根白发,一手抓刚买的糖葫芦,耳朵被锣鼓灌得嗡嗡响,却只记得花旦头上那团“绣球”颤啊颤,颤成一只真兔子,随时会跳进夜空。
那时我不知“豫剧”二字,更不知“豫”为何物,只晓得“听戏”是过年的一部分,和放鞭炮、啃冻柿饼一样理所当然。戏词像一阵热风沙,吹进耳朵就散了,只把旋律存在骨头缝里。爷爷偶尔跟着哼“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嗓音沙哑得像锯木头,我却笑得前仰后合,觉得他能把一整棵树锯成会唱戏的精灵。
后来我去县城读初中,再去省城念高中,随后是南方一座更大的城。课表、地铁、PPT、加班……时间被切成碎片,连呼吸都要按分钟计费。偶尔在街角听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我会猛地驻足,像被谁拍了一下后脑勺,却又被红灯前的喇叭催回神。我告诉自己:等忙完这一阵,就去找个剧院,好好补一补“豫剧”的票。可“这一阵”像黄河的浪,一叠又一叠,把人都卷老了。
再回村时,我已两鬓霜雪,爷爷早已化作堂屋高头的一张照片。腊月二十三,庙会仍在,戏台却换成了钢架,汽灯成了LED大屏。我挤在最后一排,看《朝阳沟》里银环下山,演银环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一抬眼却把我看哭了——那眼神分明是爷爷当年在台下给我掰橘子时的笑,皱纹里夹着糖霜。锣鼓一响,我骨头缝里的旋律突然复活,顺着血管一路爬到喉咙。我跟着打拍子,张嘴竟一字不落:“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旁边的小孩骑在爸爸肩头,冲我咧嘴笑,像极当年的我。
曲终人散,大屏暗下,钢架灯只剩一排冷白的节能管。我踩着新铺的水泥路往回走,鞋底带起细微的尘。我忽然懂了:
儿时听戏,听的是热闹;
青年中年,错过的是归途;
老年再听,听的是自己——
原来那唱段里早写好了每个人的一生:
“辕门外三声炮”是少年心跳,
“非容易”是中年叹息,
“亲家母”是暮年回身,
一嗓子喊出去,
喊得坟头的草都跟着晃。
夜沉了,我回头望,钢架戏台像一座巨大的空相框,把整条银河镶了进去。风从黄河古道吹来,带着木梆子残响。我轻轻抬起手,向那虚无的乐队致意——
谢谢诸位,
把我这迟到六十年的观众,
终于接进了戏。
锣鼓喧天处懵懂不识曲中意鬓染霜华时方知戏文即人生
一、锣鼓喧天处,懵懂不识曲中意
儿时的庙会,是感官的盛大飨宴。记忆里,天健湖畔的广场被人潮裹得水泄不通,鼓声如雷,旱船摇曳,狮子在人群的缝隙间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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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ociety.yunnan.cn/system/2024/02/25/032953892.shtml)。
祖父粗糙的大手紧攥着我,挤过糖画与泥人的摊档,只为抢占一方看戏的“高地”。最终他蹲下身,让我骑上他的肩头——这成了“最佳观戏台”。台上,花红柳绿的戏袍翻飞,锣镲激越,演员的唱腔高亢入云,直冲云霄。幼小的我只觉那声响震得耳膜发颤,目光却被舞动的狮头或滑稽的大头娃娃勾了去
[1(
http://society.yunnan.cn/system/2024/02/25/032953892.shtml)。祖父浑浊的眼中却闪动着异样的光,随着梆子声轻轻叩着节拍,嘴里不时模糊地跟唱两句。问他唱的什么,他只喃喃道:“这是咱河南人的根音儿…” 彼时,戏文于我,不过是庙会喧嚣背景里一串听不懂的音符,远不如一串冰糖葫芦来得实在。那浓墨重彩的脸谱下藏着的悲欢离合、家国大义,如同深秋庙会散场后地上零落的彩纸,被懵懂的脚步匆匆踏过,未曾细究。
二、浮生碌碌间,乡音渐成远行客
少年离家,青年拼搏,中年营营。生活的鞭子抽打着人不断向前奔跑,庙会的鼓点与梆子声被城市的汽笛与键盘敲击声彻底淹没。偶尔在异乡的街头巷尾,飘来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刘大哥讲话理太偏”,那属于《花木兰》的经典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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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心头或许会掠过一丝微澜,脚步却未曾停留。像那位在庙会上偶遇的19岁大学生,他骄傲地诉说着村中狮鼓队的传承,眼中闪着光,却也带着遗憾:“现在上了大学,没时间参与了。”[1(http://society.yunnan.cn/system/2024/02/25/032953892.shtml) 这何尝不是无数离乡豫人的缩影?豫剧,这“黄土里长出的梆子腔”
[3(
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曾随着祖辈逃荒的脚步播撒四方,“有河南人的地方就有豫剧”[2](https://www.douyin.com/video/7372125067041377551),它顽强地生长于新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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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douyin.com/video/7372125067041377551)的土壤,却在我辈快节奏的生命里,无奈地退居为记忆深处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乡音未改,知音难觅,那承载着祖辈体温与土地深情的旋律,在奔忙的岁月里,竟成了无暇顾及的奢侈品。
三、鬓染霜华时,方知戏文即人生
直至华发丛生,喧嚣渐远,某个静谧的午后,一段熟悉的豫剧唱腔偶然淌过耳畔。或许是电台里播放的《朝阳沟》,那“把农村景况演活了”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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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或许是视频中重温常香玉大师“戏比天大”的铿锵演绎。刹那间,时光倒流。眼前不再是屏幕或音响,而是祖父肩头看到的那个流光溢彩的戏台,鼻尖仿佛又嗅到庙会上炸油糕的甜香与尘土的气息。当年那些咿咿呀呀、不明所以的唱词,此刻竟如利锥般直刺心底——“国家有难,不分男女,人人有责”(《花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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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老百姓心里有杆秤,知道你是重还是轻;老百姓心里有面镜,知道你是浊还是清”(《焦裕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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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
方懂得,那高亢的梆子声里,锤打的是中原大地的筋骨;那婉转的拖腔中,流淌的是黄河儿女的血脉。儿时眼中光怪陆离的脸谱,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忠奸善恶、世态炎凉;祖父眼中闪烁的光,是对脚下土地最深沉的眷恋与对人间正道最朴素的坚守。这哪里仅仅是“戏”?这分明是用最炽热的方式,将仁义礼智信、家国天下情,一代代锻打进血脉灵魂的**文化基因。
四、尾声:鼓声永续,此心安处是吾乡
从儿时的“听戏不知戏”,到中年的“无暇听戏”,再到暮年的“听戏已入戏”,这仿佛是一个生命与根脉文化重逢的圆。庙会的鼓声或许会在记忆中淡去色彩,但那植根于中原沃土、由十万豫剧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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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用心血浇灌的梆子腔,早已超越了娱乐本身。它是一代代艺人在乡间“与父老乡亲同吃同住同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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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淬炼出的生命回响,是“戏比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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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23/11-12/10110617.shtml)精神铸就的不朽丰碑。当双鬓染霜,静坐回味,才惊觉那激昂的旋律与质朴的戏文,早已在童年庙会的某个瞬间悄然埋下种子。如今它破土而出,葳蕤成荫——听的是戏,悟的是道,安的是魂。这萦绕一生的乡音,终成灵魂深处最温暖的故乡。鼓声永在,此心已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