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吕芸，信阳市羊山外国语中学，中学高级教师。喜爱语文，喜爱教学，喜爱淳朴自然的生活。诗词歌赋淡酒茶，一应闲事漫嗟呀。何须浮名伴此身，杏坛学海浣溪纱。                    
像我一样的，农村土生土长的，70后的孩子，谁没吃过瞎妈脰呢？
“脰”，发音轻声（dou），是信阳地区的方言，妈脰即乳房之意。瞎妈脰，是不再分泌乳汁的乳房，也是俗话说的“空奶”。它不是妈妈的，却是奶奶的，饱含着对孙子辈的，那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疼爱和宠溺。艾青曾在《大堰河—我的保姆》中深情歌颂道“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大堰河甘甜的乳汁蕴育了艾青飞扬的才情，奶奶干涸的瞎妈脰滋润了我贫瘠的童年。

七八十年代，农民工开始涌入城市。留守家乡的，多是老人和孩子。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早早地就被断了奶，却又对母性的乳房有着天生的依赖。尤其是到夜晚，夜深人静，灯火昏黄，婴儿的吮吸欲望似乎愈发强烈，于是就不停地闹夜。这个时候，当奶奶的，就会揽起衣裳，将干瘪的，皴皱的乳头往娃娃嘴里一塞，孙儿吮吸着乳头，干瘪的，软蔫蔫的，充满爱与无奈的，奶奶的乳头。吧嗒吧嗒，没有乳汁，心里却已得到巨大的安慰,哼哼唧唧，带着些微的满足，些许的沮丧，小嘴不停地吮吸着蠕动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那时的育儿观念哪里有现在这么的科学，这么的讲究呢？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奶奶们弯着腰驼着背，不停地劳作，点花生，插秧苗，锄野草，起红芋……孙儿们坐在笸箩里，没有新奇的玩具，没有甜美的奶粉和高档的橡皮奶嘴，有的只是满眼的绿色，蔚蓝的天空，倏忽而过的鸟雀，和微微吹拂的清风。小小的人儿吮吸着手指，盼望着奶奶干累了，休息一会儿，取出早早盛好的米浆，喂娃娃喝几口，再拿块馍，嚼碎，嘴对嘴喂几口。祖孙俩叽叽呱呱，鸡同鸭讲，却都乐得眉开眼笑。娃娃困了，吮吸着瞎妈脰，伴着奶奶哼唱的小调，眼睛眨巴眨巴就睡了……
我是吃着瞎妈脰长大的土孩子。那没有奶水的，干瘪的瞎妈脰竟陪我到孩提！两三岁的我，蹒跚着脚步，摔着了，磕着了，委屈的直哭，奶奶的瞎妈脰就成了良药一服。田野里有种叶子麻咔咔像癞蛤蟆皮，瘪塌塌的贴在地上的的一种野草，味道极苦，我们都叫蛤蟆草，每当我肚子疼时，奶奶都会挖几棵来，像煮茶鸡蛋一样，煮几颗鸡蛋，剥开壳，蛋白染上了淡淡的青色，放入嘴里，味道清苦，吃了鸡蛋，喝了汤水，疼痛真有些缓解。小小的我每每吃完，都要撒娇地吃两口瞎妈脰，这个程序竟似乎是一种犒劳和奖赏。

那时的奶奶还不太老，身体还健壮。我们祖孙二人，住在乡下的老屋里。老屋前头是条沟，一到夏天，沟的两岸就开满了刺玫果花，一簇簇，一团团，粉粉红红，弥漫着香气，远远望去，像极了天边的云霞。老屋前后共两大间，中间是一个大大的院落，种满了各种蔬菜。荆芥、苋菜、空心菜、甜瓜和番茄。一到夏天，青菜绿油油，番茄红通通，甜瓜黄灿灿。尤其是番茄，我简直等不及它变红，便赶紧摘下来，埋在装满麸子的缸里，要不了两天，拿出来，就会又红又软，咬一口，满嘴的酸酸甜甜。
是的，酸酸甜甜，那滋味仿佛还在唇边。我们的日子就像番茄一般，单调的酸，单纯的甜。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羞于提起瞎妈脰，开始疏离甚至嫌弃奶奶了呢？离开家乡后，长大的有文化的我渐渐清楚，小孩不能吃空奶，更不能吃大人嚼过的饭，脏，不科学，不卫生，会引发疾病……奇迹的是我竟能健康地长大！父亲常说小时候的我是奶奶贴心的小棉袄，可是小棉袄长大后，就会迫不及待地想换一套华丽的新装。

我不再愿意偎依在奶奶身旁，即使偶尔回到老家，所到之处，所见之景都会让我觉得陌生和遥远：厨房怎么会那么昏暗，灶台怎么总是又黑又黏，院子里的灰尘怎么总也扫不净，鸡飞狗跳怎么会如此嘈杂，奶奶那下垂的干瘪的布袋奶让我无比的羞愧难当……我甚至记得，带儿子看望奶奶，她从床头摸索出饼干让心爱的曾孙吃时，我竟忍不住生出一点点嫌弃的不快！吮着瞎妈脰酣睡的甜蜜像是一场温柔的梦，醒来，竟是无尽的虚幻，空荡荡的凉。
奶奶终究是老了，父亲把她接到了城里，70岁后的她就一直缠绵在床，床上的时光恍惚是清晨的阳光，一寸寸，一点点爬上屋檐，爬到窗前，爬到老人对孙儿甜蜜又混沌的记忆里。孙儿却一天天地从她的视野里离开，尽管那离开的步伐曾经细微得如同一个人一天内的衰老。
中国的孝道似乎总是，下行的。沟边的刺玫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关奶奶，还有瞎妈脰的记忆却像盛开过的花瓣，渐渐凋零，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