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营并不想把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简称“未管所”）当做一个只是管制教育那些服刑少年的监狱，他更想把它打造成一所学校。

曾经，晋国营一度苦苦思索该给这所学校引进什么样的教材和教育模式。

直到他偶然听了一节国学教育讲座。

此前，虽然对国学也略有了解，但晋国营从来没有想过学习国学对人会有所改变。那一次，现场的一些小细节让他印象深刻，“现场的志愿者都是一些年轻人，他们都非常有礼貌，有秩序，不浪费。”

吃饭的时候，志愿者们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看到有人没吃完，会拿过来毫不犹豫地吃掉，这让晋国营觉得惊讶，“如果我们把这些传统文化教育课程引入未管所，那我们所里那些孩子是不是也可以变成这样？”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适合那所“学校”的课程了。

为了让这门课程顺利引进，晋国营连续听了好几次，甚至发动所里所有的警官去听。

2014年5月12日，国学第一次真正走进未管所，1000多个孩子听了一堂特别的课：中国传统孝文化。

这是由国学专家、中国教育培训协会副会长张洪泉带来的。事实上，在走进郑州未管所之前，张洪泉已经在其他监狱做过这种传统文化的“实验”，在监狱里，他见过太多不缺知识储备，但缺德育的人才。对那些人来说，他觉得首先要做的是“正其心”，而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最主要价值。

“法律是硬性的，如果其心态和思想不好，那么法律是很难纠正的，而中国传统文化教人知道做人的根本，可达到自律的效果。”

张洪泉特地挑选了中国传统孝文化这个主题，内容包括三纲五常、二十四孝等一些伦理小故事。

“讲孝是因为百善孝为先，孟子说‘国之本为人，人之本为德，德之本为孝’，孝是最基本的品德，如果一个人连父母都不爱，就谈不上爱国家爱别人了。所以我想用孝来唤起那些孩子的感恩心、良心和爱心，然后知道忏悔自己的过错。”张洪泉说。

最初，晋国营也担心，这样的课程对服刑少年们来说会枯燥，没有吸引力。但现场孩子们的表现让他觉得惊喜，3个小时的时间，孩子们纹丝不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瞌睡，甚至连中途去洗手间的都没有，有的孩子拿着笔认真地记录，有的孩子则默默地流泪。

在讲座的中间，张洪泉还设置了一个特殊的环节：让一些孩子到台上来，面对家所在的方向磕头，对自己所犯的错给父母带来痛苦表示忏悔。

晋国营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一拨儿一拨儿的孩子主动走上台去，头一批还没下来，第二批已经上去了，都泪流满面。”最后因为上去的人太多了现场一度失控，未管所怕出现事故才紧急叫停。

第二天，晋国营问两个孩子听了那堂课之后的感觉，孩子为他描述了一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画面，“他们说以前晚上回到宿舍里总要唠唠嗑什么的，可是那个晚上，宿舍里出奇的安静，大家都在面对着墙思考、流泪。”

晋国营知道，这门课程肯定会在未管所扎根了。

从那之后，未管所隔三差五就会请国学专家过来给孩子们讲课，并给服刑少年们发放了《弟子规》《朱子家训》《孝经》等国学书籍，让他们学习背诵抄录，让管教干警给他们讲解，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传统文化教育模式就这样逐渐形成了。

演员傅冲也来这里给孩子们讲过课。长期致力于传播传统文化的傅冲曾一度震惊于未管所的情况：“大部分的孩子都有一个离异的家庭，很多孩子因为杀父杀母杀亲人而入狱。”

在她看来，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的本性是善良的，之所以他们会犯错，那是因为对孩子们的德育没做好，“好人是教出来的，坏人也是教出来的。”她相信曾经改变自己生活态度的传统文化教育同样也能感化未管所的孩子们。

那一次，傅冲给孩子们讲伦理道德，讲做人的根本，讲为什么要孝，讲三纲五常五伦八德，讲自己曾经与父母之间“糟糕”的亲子关系，自己曾经如何伤父母的心，讲后来自己又是如何悔悟，忏悔自己曾经所犯的错。

“因为我，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如今想尽孝都没有机会了。”她执拗地认为那是因为自己的不孝才气死了爷爷奶奶，讲到动情处，她潸然泪下。

而这也触动了台底下未管所孩子们的心灵，“底下也是哭声一片”。

傅冲觉得，只要把道理跟孩子们讲明白，他们是会改变的，“告诉他们基本的伦理道德，告诉他们自己是怎么来的，告诉他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是孩子的恩田，告诉他们要有羞耻心，耻于作恶。”

4个小时讲下来，孩子们就像经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

已经23岁的向新没有想过这所学校还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因为溺爱与网络的影响，8年前的他冲动之下拿刀砍向了自己的奶奶。他一度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自私阴暗”的人。

狱警韩铁成至今还记得转变之前的向新是个什么样子，“跟人吵架打架，不服从管教，甚至顶撞干警”。

一切都在学习国学之后有了变化。

“知道要孝敬父母，知道授人玫瑰，手有余香。知道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了。”向新说。

在未管所里，有的同伴家庭比较困难，家里很长时间也没有东西送过来，向新看见了总会接济一下，而且他还会照顾对方的自尊心，“偷偷地把东西给他放在他桌子上或是床上”。

韩铁成也在留意向新的变化，他发现从前跟父母话都不好好说的向新变得关心父母了，“他会问他们打工辛不辛苦，会告诫他们要注意身体。”探视的时候，韩铁成总能捕捉到这样的画面。

而这样的画面在未管所里并不少见。

“以前很多孩子身上都有一些坏毛病，比如张口就说脏话，打架，浪费粮食，劳动时消极怠工，甚至会故意搞破坏，但在传统文化教育的影响下，那些坏习惯少了，阳光积极正能量的言行举止多了。”韩铁成说。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弟子规》中这几句话是路平最喜欢的，他觉得以前总是顶撞父母不听父母的话实在是不孝，传统文化教育教会了他该如何好好尽孝，

“就想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们，孝顺他们。”他说。

在路平爸爸的眼里，儿子变得成熟懂事了，每一次去探视，他都能感受到来自儿子的关心，“他会对我嘘寒问暖”。

17岁的肖宏因为强奸罪入狱，犯罪时，他才上初中。因为社会上一些人的影响，原本学习不错的他泡网吧、进迪厅、浏览一些黄色网站，养成了一些坏习惯，最终在激情和冲动之下犯了罪。

两年前进了未管所的肖宏也并没有完全改掉以前的一些习气，“乱扔垃圾，不按时起床，懒散不爱劳动，脏话连篇，总是开些粗俗的玩笑”。可是在开始学习传统文化之后，韩铁成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肖宏开始改变。在一次劳动评比中，肖宏被评为“技术能手”。因为这种巨大的改变，他还被发展为服刑人员改造的骨干，成为韩铁成的得力帮手。

“管着一二十个人呢，寝室的纪律卫生什么的，都管得不错。”韩铁成说，肖宏在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从后进逆袭为先进。

如今的肖宏知道要用实际行动孝敬父母，尊敬长辈，遵守秩序，他说这是传统文化教会他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我是彻彻底底发自内心希望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一点一滴做起，改掉身上的恶习，做回当初纯洁善良孝顺的少年。”他说。

同样犯有强奸罪的16岁少年董阳，也在学习了传统文化之后变化很大。“不懂得珍惜，不理解父母的艰辛和对自己的爱。”曾经他把亲人的给予当做理所应当，更把那种爱当做束缚，成为他放纵的理由。

“在这里，我学习了《弟子规》《孝经》《朱子家训》等国学经典，从中明白了父母的艰辛，也知道了父母对我们的疼爱，知道了如何做人，这让我学会行得端，立得正，学会了感恩，学会了修身处事，懂得了五伦八德，学会了自律自理，这是以前不敢想的。”

在一次面对众多父母的活动中，董阳对着自己的父母说了一段这样的话：“您的孩子今后不一定能做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可也一定会在做人的道路上做到守孝悌，您的孩子今后不一定能做到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但也一定会本本分分做人，老老实实做事。您的孩子今后不一定能做全仁义礼智信，成为一个全人，但是起码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挽救失足少年 不只是监狱的事情

在晋国营看来，要挽救这些失足的孩子，让他们真正走出迷途，也不只是他们这所“学校”的事情。

“为了更好地帮助这些孩子，我们把家长和社会爱心组织、爱心企业都联合起来。”他说。

晋国营把这种联合动员的形式叫做“3+1”教育改造模式实践，3是监狱、家庭、企业家以及其他社会爱心组织，1就是服刑青少年。

在这样的实践中，郑州未管所会组织家长与孩子进行会谈，会在家长和孩子之间开展书信交流，会每月通报家庭情况，让家长时刻关注孩子的动态。而且家长还有机会走进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简称“未管所”），了解孩子们生活学习的状况，看到他们跟入狱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给儿子写信这事，路平的爸爸以前可从来没想过。不要说写信了，在路平入狱之前，他和儿子话都很少说。

在未管所“执着”地请家长参与儿子的改造活动中，路平的爸爸生平第一次给儿子写了信。

“鼓励他好好改造，会给他描述外面的世界，会帮他一起描绘出狱以后的未来。”这样的信让路平很触动，他当宝贝一样收藏着。

在晋国营看来，孩子们走出监所并不是他们工作的终点，如何让他们回归社会，也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在“3+1”教育改造模式实践中，未管所千方百计联系了数十个企业，邀请他们走进来，真正了解这些已经改过自新的孩子。

“他们都很懂事，有规矩，有礼貌。”第一次走进未管所，郑州蜀香瓦罐餐饮企业的董事长周卫东对于那些孩子颇有好感，他甚至觉得他们比自己企业里有些年轻员工说话做事还要踏实懂事。

就在那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向一位将要刑满释放的孩子提出了邀约。

“他们有的会觉得自己犯过罪，人生是有污点的，所以会自卑，怕被别人歧视。”周卫东说，社会需要给他们一个姿态，让他们卸下心理包袱，重新被接纳。

事实上，路平也有过这样的包袱，“我觉得自己没有技术，没有学历，还犯过错，出去以后肯定没人要我。”但是在一次“3+1”教育改造模式实践活动中，一个企业家叔叔明确表示接收他，这让他特别高兴，“感觉有一条路了！”

如今，已经有不少刑释的孩子通过这种途径走上了工作岗位。在他们就业后，未管所还会持续跟踪，了解孩子们的工作情况和困难，直到他们真正地重新融入社会。

除此之外，一些其他社会力量的参与也让未管所的教育改造活动资源更为丰富。

近年来，团郑州市委一直在关注着服刑青少年这个群体，作为郑州未管所的共建单位，郑州市12355青少年服务中心定期会来为服刑青少年进行个案矫治、举行心理知识讲座，通过开展活动使其感受到与家庭不同的温暖，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本组三篇文章中出现的服刑人员皆为化名）

他们只是犯了错的孩子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在不算太大的操场上，一群孩子正在“老师”的指挥下，有序地活动着，唱歌，做操，没有人嬉笑，没有人打闹。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囚服和那标志性的发型，那不过就是一群普通的学生在上一节体育课。

但是他们不是普通的学生，他们是在河南省郑州未成年犯管教所的服刑少年，而“老师”也是负责管教他们的监狱警官。

在所长晋国营的眼里，这些服刑少年只是一群犯了错的孩子，“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因为家庭、无知或是环境影响而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只要好好教育引导，他们都能迷途知返，走上正常的生活轨道。”

路平，18岁，因为抢劫而入狱，被判刑6年，而他犯下这样一个罪行最初不过是觉得“这就是玩玩”。

青春期的叛逆让路平听不进父母的教导，“总觉得父母在我身后管着我，说任何话都是想害我。”他开始厌学，逃学，甚至到最后辍学，与校外的一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

脱离了学校和父母的路平感受到了不受约束的“自由”，常常跟着那些社会上的“朋友”后面做些小抢小盗的事情。

第一次参与抢劫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犯罪，觉得就是“好玩”，“而且他们告诉我，因为我还小，就是被发现了警察也不会抓我”。于是，他越抢胆越大，直到犯罪，真的被抓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玩”大了。

他说他后悔自己不听父母的话，后悔以前那样反抗把自己养大的父母。

后悔，这是在这里服刑少年们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有的人后悔没有在学校好好学习，有的人后悔没听父母的话，有的人后悔交了一群坏朋友，还有的人就像路平一样后悔去追求所谓的“自由”或者“刺激”。因为这些后悔的事情，他们才一点一点犯错，最后犯罪。

在晋国营看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错，大多数犯罪的孩子背后都潜藏着不当的家庭教育或是不良的家庭环境。

何亮就是如此。因为父母的溺爱，让他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以至于他一度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什么东西只要自己想要便可以得到。

在他的记忆中，他还有过因为想要钱而向妈妈挥刀的经历，“我上网没钱了跟妈妈要钱，她不给，我就拿着厨房的菜刀挥向她，还威胁她。”

尽管这次让妈妈震惊伤心的经历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恶果，但却成了何亮人生一个转折点，“没要到钱，就产生了偷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他真的把手伸向了罪恶。

那一次，他和几个“哥们儿”从迪厅出来，盯上了一家商店。因为那是在过年期间，他们以为店里没人，于是便想着撬开店门“搞点钱”。当店内响起了店主的说话声，盗窃又演变成了抢劫。

事实上，一直到那个时候，何亮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到底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只是觉得“很刺激”。

“我悔恨当初所犯下的罪恶，也痛恨我自己当初的任性。”在监狱组织的一次活动中，何亮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出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