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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谁裁锦绣作裂帛

作者:杨丰烈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41

【小小说】谁裁锦绣作裂帛

母亲下葬前一天,姑姑将一把老宅钥匙放在我掌心:“你爸留下的,他说等你真正回家的那天。”

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那棵枣树还在。

树下的石桌上刻着“父爱如山”——那是我六岁时他偷偷来看我,被我拿石头砸跑前刻下的。

母亲是在一个秋雨初歇的清晨走的。窗外的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水泥地上,像一大片褪色模糊的旧照片。屋子里还残留着夜里燃尽的劣质盘香的气味,混着疾病特有的酸腐,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站在床边,看着那张被病痛和岁月蚀刻得干瘦蜡黄的脸,此刻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另一场不愿醒来的睡眠。我没有哭,眼泪在过去四年断续的陪护、争吵、医药费的焦灼以及无数次深夜无力的叹息里,似乎早已耗干了。

接下来是混乱而又程序化的丧事筹备。联系殡仪馆,通知亲友,购置寿衣。我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麻木地运转着。直到一个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像一柄冰冷的铁锥,刺破这层麻木的外壳,直抵心脏——母亲,该安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我拿着电话的手僵在半空。我最亲近的两个舅舅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最后只说“你看着办,我们没意见”;三个姨姨更是语焉不详,来回兜着圈子,就是落不到一个实处。他们的沉默像一堵软墙,把我困在中央。是啊,能有什么意见?母亲是离了婚又改嫁过的人,按老家的规矩,算是外姓人了。葬回娘家祖坟?名不正言不顺。葬在继父那个村?且不说继父早已去世多年,那边也未必愿意接收,而母亲自己,生前也从未表露过要回去的意愿。

就在我被这无形的桎梏勒得几乎窒息时,姑姑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色衣服,眼圈红肿,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镇定。她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帮我张罗,联系道士,安排流水席,指挥着闻讯而来的远亲近邻。她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我这叶即将倾覆的孤舟。

下葬的前一天,姑姑把我拉到僻静的厢房。她拉起我的手,那手粗糙,却异常温暖。然后,她把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掌心。

那是一把钥匙。老式的,黄铜质地,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带着年深日久的黯沉光泽。

“你爸留下的。”姑姑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他走之前跟我说,等你真正回家的那天,把这个交给你。”

我猛地抬头,撞上姑姑那双通红的,却清澈无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悲悯。

“老家……村里的那把钥匙?”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姑姑点了点头。“他一直给你留着。他说,那院子,那棵树,永远是儿子的根。”

我的手指猛地蜷缩,钥匙冰冷的齿尖硌得掌心生疼。一股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鼻腔和眼眶。我死死咬住牙关,把它逼了回去。

父亲。这个词汇在我的生命里,缺席了太久,模糊得只剩下一个由母亲恨意浇铸出的、冷酷无情的轮廓。

我的出生,伴随着分离。两岁,尚在懵懂,家庭的船便已触礁沉没。父母感情不和,离婚。判决下来,我跟了母亲。从此,父亲这个词,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被母亲用最决绝的方式,从我的世界里连根拔起。

母亲是专横的,也是有本事的。她在镇上开着一家小饭店,后来胆气更足,与人合伙到县城开了家酒店。她像一只护崽的母豹,将我紧紧圈禁在她的领地之内。我的童年,是在不断的迁徙和藏匿中度过的。三个姨家,两个舅家,像一个个临时的避难所。母亲把我藏在里面,不是为了躲避灾祸,而是为了躲避我的亲生父亲。她生怕他来看我,生怕他的影子,他的气息,沾染到我分毫。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母亲日复一日灌输的,全是父亲的不是。他的懒惰,他的不负责任,他对我们母子的“抛弃”。父亲的面目尚未清晰,已经被涂抹上一层厚厚的、令人厌恶的淤泥。母爱是有的,甚至因为这种特殊的境况而显得格外浓稠;物质上也从不短缺,母亲用她的能干,尽力让我吃得饱,穿得暖。但那种无所归依的漂浮感,像水草一样缠绕着我。

六岁那年,母亲改嫁了,邻村的一位大叔。我记得那个男人,面貌憨厚,话语不多。他只给过我一句郑重的嘱咐:“孩子,你长大了,要记得养活你妈。”那句话,像一枚生硬的楔子,打进了我稚嫩的心智。那一刻,我混沌的意识里,第一次对“家”有了扭曲而清晰的认识:母亲的二婚之家,不是我的家。我的义务,是向着母亲的。我的担当,是给她养老送终。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每一个节假日,每一个寒暑假,于我而言都是一场小小的颠沛流离。我茫然,困惑,不知道该回哪个“家”。母亲的再婚之家,我从未将其视为归宿,一次也未回去过。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三个姨、两个舅的轮流邀请,去他们家里过节。饭桌上很热闹,亲戚们对我很客气,甚至偏爱,但我始终是个“客”。

我知道,父亲的家族,我的大伯、二伯,他们一直在盼着我回去。我是他们兄弟三人唯一的男孩,是家族里名正言顺的根苗。可母亲的意志像一道铜墙铁壁,父亲那边的人,总是找不到我。他们来过学校,被母亲拦回去了;他们托人捎信,信石沉大海。

在这种撕裂的环境里,我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发奋读书,为母亲养老送终”这个念头。它像黑暗甬道里唯一的光,支撑着我拼命向前跑。我学习异常刻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还是班干部。那些奖状和老师的表扬,是我能给母亲的最好慰藉,也是我能为自己构筑的、最坚固的堡垒。

高考,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选择专业时,我选了稳妥的师范类,想着将来好就业,能尽快稳定下来,接母亲出来。母亲那时身体已有些不好,县城的酒店也因为经营不善倒闭,还惹上了官司,她心力交瘁。

大学四年,我很少参加多余的社交活动,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和兼职。父亲,据说那时已经在城里搞建筑,做得风生水起,成了家乡县城有名的房企老板。我们依旧生活在平行的、毫无交集的两个世界。

直到大四那年的一个寻常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姑姑打来的。她声音哽咽,告诉我,父亲病了,很重,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拿着电话,站在喧闹的宿舍走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被母亲描述为冷酷无情的男人,那个在我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背影的男人,他要死了?他想见我?

我请了假,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一路上,心乱如麻。恨他吗?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想念他吗?谈不上,他的形象太模糊了。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以及一种莫名的、沉重的压力,让我坐立难安。

然而,我刚下汽车,就被守在车站的母亲截住了。她像是早已得到消息,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不准去!”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他当初怎么对我们的?现在要死了想起儿子来了?晚了!我不准你去!”

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底深切的恐惧和痛苦,那些在车厢里酝酿了一路的、想要去见一面的微弱勇气,瞬间溃不成军。从小到大,顺从她的意愿,几乎成了我的本能。她是我的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母亲。

我最终没有去成。几天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

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天晚上,她红肿着眼睛出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吐露了离婚的真相。不是父亲抛弃了我们,而是她,当年嫌弃父亲只是个穷木瓦工,没出息,执意要离婚去县城闯荡,是她的过错。

真相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我二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认知。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指责,只是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荒诞和空虚。原来,我一直活在母亲用谎言编织的茧房里。

母亲依旧没有让我参加父亲的葬礼。她的固执,或者说,她那无法面对自己过往错误的羞惭,压倒了一切。

大学毕业,我进了一家教培公司,工作稳定。干了两年,省吃俭用,加上母亲早年的一些积蓄,终于在城里贷款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我把母亲接了过来,想着让她离开那个充满是非纠葛的老环境,在城里安度晚年。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姑姑再次找来。她说,父亲临终前留有遗嘱,他偌大家业的一部分,是明确要留给我的。他想弥补。

这一次,母亲的反应比上次更加激烈。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对我说:“不要!我们不要他的钱!饿死也不要!孩子,你要有志气!”

我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底那抹混合着固执、悔恨和某种我看不懂的脆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顺其母意,似乎已经成了我血液里的惯性。我对着姑姑,摇了摇头。

姑姑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上班,母亲在家养病。她的脑血栓后遗症需要定期复查、诊疗。有半年时间,情况变得糟糕,需要住院。我不得不频繁请假,陪护在床前一两星期。教培公司管理严格,长时间的请假意味着工作的停滞。母亲出院后,我只好辞了职,换到另一家管理相对宽松的教培机构。

这样的家庭状况,像一层无形的屏障,也影响到了我的恋爱。介绍过几个对象,对方一听说我家里的情况,母亲重病需要长期照顾,便都望而却步了。我也渐渐歇了心思,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和照顾母亲上。

直到此刻,母亲去世,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躺在我手心,姑姑那句“等你真正回家的那天”在耳边回响。

葬礼的前夜,我几乎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我独自一人,揣着那把钥匙,开车回到了那个我出生、却几乎没有记忆的村庄。

村庄变化很大,修了水泥路,盖起了不少新式的小楼。但老宅所在的那条巷子,似乎被时光遗忘了一般,依旧保持着旧日的模样。我找到门牌号,那扇木门斑驳不堪,上面的春联褪成了苍白,边角卷起。

手有些颤抖,试了几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泥土和植物清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不大,荒草已及膝深。但一眼,我就看到了那棵枣树。它比我想象的更高大,更苍劲,枝叶舒展,在微明的晨光中投下斑驳的暗影。

我的目光,被树下的石桌吸引。桌面落满了枯叶和灰尘。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手拂开落叶,抹去积尘。

粗糙的桌面上,刻着字。很深,很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四个字——父爱如山。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倒流。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彻底遗忘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好像也是一个秋天,枣子熟了。有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树下,想抱我,我却吓得哇哇大哭,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他身上砸,一边砸一边喊着母亲教我的、骂他的话。男人没有躲,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了这个院子。他临走前,是不是俯身在这石桌上,刻下了这四个字?

六岁!是我六岁那年!他偷偷来看过我!

“父爱如山”……这四个字,不是轻飘飘的言语,而是他镌刻在石头上的绝望呼唤与无声的承诺。它在这里,风吹日晒,雨打霜侵,等了整整二十年,等它的主人来看它一眼。

我一直以为他缺席了我的成长,可他或许从未真正离开。他一直在这里,在这个生养了我的老院里,在这棵他或许亲手种下的枣树下,用这种沉默得近乎笨拙的方式,守望着他永远无法靠近的儿子。

而我,却用石头砸他,用从母亲那里承袭的恨意武装自己,把他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我顺遂母亲的心意,拒绝他的弥补,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去见。

我以为的骨气,是何等的愚蠢!我以为的孝顺,又是何等的狭隘!

内疚,排山倒海的内疚,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我的心脏,疼得我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终于冲破所有堤防,汹涌而出。不是默默的流泪,而是像野兽般的嚎啕,把这二十年的误解、委屈、愤懑、还有这迟来的、噬心刻骨的悔恨,全都倾泻在这荒芜的院落里,洒落在这刻着“父爱如山”的石桌前。

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母亲的偏执,用恨意捆绑了我的一生;我的愚孝,蒙蔽了双眼,看不见另一份沉默而深沉的父爱;而父亲,他的能力和他的爱,或许都用错了方式,或者,他面对母亲的壁垒和我们之间时间的鸿沟,也同样无能为力。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沙哑,眼泪流干。我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干脸。晨光已经大亮,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金色的光斑。

我锁上老宅的门,回到城里。姑姑已经将母亲的棺椁安排妥当,准备送往老家村庄安葬。她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也没有问我是否同意她的安排,只是用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母亲的葬礼,在父亲家族的村庄里,办得隆重而体面。我穿着孝服,作为唯一的孝子,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当我捧着母亲的遗像,踏进那个我清晨才独自凭吊过的村庄时,心情已是截然不同。

大伯、二伯、大妈、二妈,还有姑姑,他们全都来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和陌生,只有沉痛的哀悼和一种……一种终于等到家人归位的释然与温情。他们出钱,出力,把母亲的丧事操办得无可指摘。

我也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一位面容和善、眼神温婉的阿姨,以及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女孩大约十四五岁年纪,怯生生地叫我“哥哥”,递给我一杯温水。那一刻,我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尴尬与隔阂,只有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平静。

在家族的老坟地里,紧挨着父亲的坟茔,一个新穴已经挖好。吹打声呜咽,纸钱漫天飞舞。当我看着母亲的棺木缓缓落下,与父亲的并排放在一起时,心中没有荒谬,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与圆满。

他们生前分离,互相怨怼,甚至累及于我。死后,却在这片生养他们的黄土之下,获得了最后的和解与团聚。这究竟是命运的讽刺,还是它最后一点慈悲?

葬礼结束,宾客渐散。我独自一人,站在父母合葬的新坟前。夕阳西下,给田野和远处的村庄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大伯走过来,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回家了就好。这里永远是你的根。”

回家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我心头那把锈蚀了二十年的锁。

我曾经以为,家是母亲所在的那个房子,是我贷款买下的那个城市单元房。我拼命读书,努力工作,想要为母亲,也为自己构筑一个安稳的、不会碎裂的家。

直到此刻,站在父母的坟前,站在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村庄里,我才恍然明白,家从来不是一座具体的建筑,也不是一个单纯由血缘关系构成的名词。家,是包容,是理解,是即使经历过伤害与误解,最终仍能选择和解与宽恕的勇气。是天地之间,那份传承不息的“精气神”,是人性深处,永不泯灭的“真善美”。

母亲的偏执,父亲的沉默,我的愚孝,共同导演了这场长达二十年的家庭悲剧。它告诫所有为人父母者,婚姻需要包容与经营,一时的冲动与裂痕,可能需要孩子用一生去痛苦地弥合。它也告诫所有如我一般的单亲子女,不要将父母的过错,转嫁为自己成长的枷锁,更不要让恨意,蒙蔽了发现爱与真相的眼睛。

风从田野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我转过身,看向村庄里那棵从我家庭院里探出枝桠的老枣树。它在那里,见证了我的出生,见证了我父母的悲欢离合,也见证了我今日的归来。

度尽劫波,此身犹在。我终于回家了。

更新:2025-10-30 05:3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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