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

前段时间，忽然梦见逝去多年的母亲。梦境中，与母亲相伴出行，母亲步履蹒跚，不知为何，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她！走到一处小溪旁，突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这样的梦重复出现了几次，心里便有些慌张。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七年了。不知咋的，每逢乍暖还寒之时，记忆的底片总会有几片忧郁的碎屑蹁跹，和自然界的乱花飞絮一起飘舞，年复一年。

母亲是因为长年积劳成疾患心脏病去世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胃病和心脏病伴随了她大半生。

母亲从小缠足，解放后虽经放足，但她的脚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只能穿童鞋，走路很慢。

母亲一生稳重乐观，温厚善良。虽然目不识丁,却把日子打理成一本无字的书。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母亲对我们的生活细节要求得非常严格，一蔬一饭都要认真对待,碗里不能剩下一粒米；吃饭时候手要端碗,不能一手夹菜一手支着下巴；家里来客吃饭小孩不许上桌，睡前必须洗脚，等等。

母亲待人接物简单明了。会因为说谎出去玩而把我用扫帚结结实实揍一顿、拧得满床打滚；会在亲朋好友离开前,把他们的篮子装满各种美味,不让客人空手回家；虽然不用外出工作,每天也要收拾利落,头发永远向后梳得整齐。和现代女性包包多得用不过来相比, 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钱包。日常用度是包在一个旧手帕里的。

一九七〇年代，各种物资尤其是粮食紧缺，为了能让全家人吃饱饭，母亲以她那病弱之躯和父亲一起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挖野菜、种自留地、养猪、养鸡，苦撑度日。

“鹅乳养雏遗在水，鱼心想子变成鳞。”小孩子的肚子是永远填不饱的，记得当年最好吃的饭就是饭豆大麦饭了，母亲和父亲一边吃一边把饭里的饭豆扒拉成一堆，再倒到我的碗里。这些年来这个场景和母亲挎着一个大筐，装满了从自留地里摘回来的豆角瓜果和各种野菜，踉踉跄跄地走回家的情景，经常交替浮现在眼前。

“文革”后期，生活稍微好了一点，每年一进腊月我家都要杀一头自养的猪，然后把一年要食用的油榨出来。有时母亲榨油到深夜，也要把我们兄弟姐妹从睡梦中叫起来，一起吃撒上盐面的“油渣儿”。

那年月日子虽然艰苦，但我从没见过母亲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她常说，“日子总会慢慢好的”。

中学时代读物匮乏，在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地方就是县城那家不大的新华书店。每天午饭后，我经常去那里盘桓，但是兜里没有钱，只能望书兴叹。

一次，书店新来了名著《三国演义》，我特别想要，周末回家找母亲，向她讨要四块钱。出乎我意料，母亲爽快地把钱递给我，让我欣喜万分。

做代课教师期间，几位志趣相投的同事聊起新出版的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说很紧俏，买不到。我记得有位远房亲戚在黄石的书店工作，就请母亲帮忙，她特地去找她的老姐妹写信邮购。过了半个月，黄石亲戚寄来了整套书，我们几个一片欢腾。

男耕女织的中华农耕文明和男主外、女主内的鄂东淳朴民风，在我们家体现得非常典型。父亲耕种劳作、出力挣钱、养家糊口，撑起家庭的天。母亲主理家务、碾米磨面、烧火做饭、一应吃穿，还要养育孩子、饲养家畜家禽，兼顾家里的菜园地。每到夏秋大忙时节，母亲还要下地帮父亲抢收抢种。

“寒衣针线密”，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母亲轻轻的纺棉声中入睡的。第二天被叫醒时，母亲早已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饭。母亲为了让家人吃到最美味的腌菜，会算好时间，半夜起来搅动腌菜的缸，那个缸就是她给家人带来幸福的宝贝。食物、衣服、时间都是可以计量的，这种绵长的爱，却是计算不出来的。

有段时间，父亲因故而经常挨斗挨批，我们兄弟姐妹都胆战心惊，彼时母亲非常坚强而又镇定。她总是安慰我们：莫怕没事。柔弱的她也可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让我们感到安全的力量。

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

是的，正如老舍先生说的，母亲是我的根，她拼尽气力输送养分，使儿子枝叶葳蕤。母亲不仅给了我血肉之身，而且给了我向上向善的灵魂。

“啥时候也不能对不起公家，啥时候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当官莫向‘钱’，做客莫向后”，“甘蔗没有两头甜，尝过生活的苦，才能品出岁月的甜。”母亲朴实的话语，为我做人做事铺就了底色，划定了底线。

说起来有些蹊跷，父亲在世时，母亲特别不待见他，可是父亲作古后，三年里，我看着母亲的生命一点点走向枯萎。

二〇〇三年三月底，我为一本书的修订到北京，大嫂来电话告知：老娘病重了。我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当时母亲已经口不能言，气若游丝。

在我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母亲微微睁开蜡黄的眼睛，斜斜地看我，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只见母亲嘴角轻微地嗫嚅了一下，尔后，双眼一闭，不再睁开。

跪在母亲的面前，我回想母亲劳碌的一生，眼泪禁不住往外涌。我紧紧攥住母亲那干瘦枯皱的手，承接母亲最后的温暖。

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母亲却病了。母亲健在时，我远游了；我回来时，母亲远走了……

2010年5月

作者系湖北英山县实验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