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退休后还要去读博?
11月15-17日,李玉贵老师将在重庆市南岸区龙门浩隆平小学的“学情研究工作坊”与大家相见,欢迎报名!
父亲
爸爸靠着修理脚踏车、人力三轮车,电动人力车养活七个小孩。白天,爸爸的手,无时不是脏污、柴油、污渍。晚上收工后,得用棕刷加上许多肥皂,洗刷多次,随着污浊泡沫,才基本能把手洗干净。
能收工通常是晚上7、8点,白天如果焊接得多,爸爸的眼睛红肿,必须用妈妈准备的、冰冻过的湿毛巾,趴在桌上冰敷双眼,要不然,一个晚上不只睁不开眼,也没法睡。那个时候,我就垫着小凳,绕着爸爸这里捶捶,那里捏捏,想做点什么。
无论工作到多晚,冰镇眼睛红肿稍退,爸爸便开始收拾既是工作台也是写字台的桌子,我们家叫「事务桌」。爸爸有时阅读,有时写字练字,有时翻开一页信纸,写点什么。
其实,家里并没有什么书,但是,爸爸会到邻里亲友家,借书回来,一些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不看的书,爸爸会喜孜孜的抱回来。
父亲一生给我留下一对日夜剪影:白天挥击铁锤、焊接烟灰、电锯闪光;晚上书写阅读,身影素静。
母亲
小学时,中秋节前夕,总能见证班上多数同学的爸妈,来到教室窗边,把老师唤到走廊送礼。晚餐,我们兄弟姊妹轮流说着,同学爸妈送的是什么新奇礼物的见闻。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做到的,九口之家,40平方米,清贫,而七个孩子,成长过程,却都不曾有匮乏感、欠缺感、差距感。
妈妈一生的操持,让我明白一件事:人生,外在的、物质的差距,远不如把自己整好,把自己备好,把自己的事做好。
跟着姐姐一起阅读,但老跟不上
我,读书,特别慢。受教育50年来,始终这样。一快,就读不明白。什么跳读、快速读、抓重点读,我,就是不行。
我是老么,上面是大一岁的三姐,嗜书,抓到就读,一栽进书里,就与外界隔绝。三姐一读课外书,我就没了玩伴。只好挨着靠着,想一起读。
每页书,感觉才读不到几秒,只读了两三行,三姐,就开始频频催促:好了没?好了没?要翻了喔,翻!
读师专,英文一定会全部还给老师
读师专,一入学,所有的学长姐都在说:我们师范生的英文,都很差,比读初中时更差,全都还给老师。
我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会有那样的后果,却还全体让英文真的都变差了呢?我当时还挺喜欢英文,不想英文变差。
师专一年级,第一个放假日,周六午后,我走向人来人往,陌生的新竹火车站,抬头寻看招牌,找到专门补高中英文的补习班,我问背着“新竹女中”书包的学生,问到了上课时间。
我站在教室外面,等着老师。老师匆匆而来,我趋前跟老师说:我很想上课。老师疑惑的说,那赶快进教室啊。我表明,没有缴钱,也没有钱,是新竹师专的学生,很怕师专读五年英文会倒退。
老师打量我,若有所思,转而笑说:我也是新竹师专毕业的,我知道,我知道。进来,以后,只要是我的课,你都来听。
师专前三年的假日,我循序把高一、高二、高三的课学完。
师专三年级暑假,打工买了一台收录音机,可以听英文广播,可以录英语教学内容。还记得第一次,等我把频道调好,30分钟的课程,都快到尾声了。
那段自学英语的日子,梦中的自己,经常说的是英文。
对英文持续的学习,除了本身的兴趣,可能也因为,我怕,传说中的不幸,在我身上应验。
初入职,遇到太多困难,有太多困惑
初入职,我分发到口碑最好的中心学校,任教、带班,我产生许多困惑。但是,我咨询周遭所得,经常依旧不能回应我的困难与疑惑。
两年后,我选择透过考试调到台北教书,同时,也离开了桃园老家、父母。爸妈肯定有不舍,但他们对子女的选择,从来,就是,点头,微笑,目送,等待。
到台北国语实验小学,见识到每个老师都有自己带班的特色,在专业领域各自崭露头角。我心很虚,很心虚,我是只乡下进城的丑小鸭。
旁听的夜间学习生涯
到台北的前十年,我参加各式教师研训活动,也有学习与收获,但是,专家之间的立论,经常相互矛盾;相契的理念,感觉在自己课堂又很难展开实践。
在台北,有个优点,师大、台大、市立大学、台北教育大学都很近,九月上旬,大学开学期间,去各校看心理系、教育系、教育心理系的课表,每学期选两三门想上的课。
比较焦虑的是,每门课开学第一节课,我只能,焦虑的在教室外徘徊张望,羡慕着坐在座位上轻松闲散的学生。等着老师,匆忙而来。迎上请示,是否允许旁听。并表态:我愿意与同学一样,缴交所有的练习与作业。
其中台师大「教育测验与统计」卢钦铭教授,最有意思,他听完我的请求,就示意让我随他进教室。没想,他就把我留在讲台,对着全班宣布:「这位同学,说她想旁听,也愿意跟着你们一起写作业,因为课堂是你们的,你们同意就拍手,不同意,就不动。只要一个人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紧张困窘,却立马听到,对我来说是如雷掌声。我忍不住,掉下泪。
从师专旁听高中英文三年,在职旁听数年,我前后旁听了近十年。我对于在课堂,是否被接纳、被倾听、被理解、被同感,特别敏感,深有感触。
印象中,刚到台北那五年,约旁听过二十门课,下课通常是晚上十点之后。归途,有时春夏,有时秋冬,有时弦缺,有时满盈。
我的学习经验告诉我,参与教师研修活动有其必要,从教师研修机会吸收专家的理论,聆听同行的实践。但是,课堂里的老师,终究要做出自己的决定。最终,要能形成自己的教学判断,最重要的,还是自己静下心的专书阅读。
听演讲一定提问
到大学旁听时,我会顺道记下:各校公告的“学术研讨会”日程,通常在周五、六或日。
我听所有的演讲,都会给自己一个要求:提问环节,一定问一个问题。并不是我刻意要制造问题,而是,听演讲的过程,我一直与自己的经验与想法联系,本就有许多疑惑。所以,这是要求自己,把问题「问出来」。
三十年来,我一直有录音的习惯——录自己给学生上的课、录所聆听的演讲。
每次回放,只要听到自己开始提问的剎那,我都必须暂停播放,心脏实在太小,没有勇气承受。
因为,录音里,清楚地听出,提问的我,声音在颤抖(即便2019年3月9日在华师大,秋田喜代美教授演讲的提问,我依旧是冷汗气虚声音颤抖,又好不容易把问题问完);
更悔的是,每次再听自己的提问,总感悔不当初:当时为什么那样表述,如果是这样表述,对方就不会把握不到我的本意,而导致回答偏倚;
或是,特别羞愧:我怎么在大庭广众前,问出那么一个结结实实的笨问题。
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nobody,我很清楚,会场没有人认识我——羞、愧、蠢,不需要成本。然而,这种听课提问的自我要求与实践,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学习效益。
首先,由于讲座后,必须提问,因此,我听得特别专注,我会用不同颜色的便利贴,记得特别有系统(也因为这个特殊听课习性,我认识了温州大学小教系的章勤琼博士);
其次,我越来越能以自己为中心来聆听别人的演讲;
最后,我越来越能比较清晰的表述自己的疑惑,结合演讲内容把问题问清楚。
1995年,我在没有特意准备的状况下,去试考两所学校的研究所,大出意料,榜首。
每个学生都不一样,而我只有一套不太管用的落伍方法
读硕士期间,我的论文题目是《小学学童实时(阅读中)阅读推论历程研究》。量化研究之外是儿童阅读中放声思考(think aloud)的质性口语资料分析。反而,是这部分质化分析结果,震惊到自己。儿童阅读一篇看似对学生没有什么难度的课文,每个学生阅读后的产生的心理文本脉络,非常不同,当时,96名参与学生,能分出10种阅读推论类型。
我被自己的研究结果惊呆了。
我惊诧于学生,读着同一篇课文,每个小读者阅读推论后,心理所获致的文本脉络各有特色、差异悬殊、取径不同,但,我却一直用着相同的方式,教着一课、一课又一课……。那时,我教书满12年。我对自己发了誓:好歹,把语文教学,弄清楚一点。
立誓后,开启比较认真、严谨、比较有系统的教学实践、记录、分享、交流与发表。
人在江湖,谁都苦
可能,有人,会以为,我一路,顺风顺水。是的,我应属特别幸运,到了一所群英毕至的好学校、结识爱学生的好同事,遇上了课改的机遇,一路遇上了特别好的家长,遇上了镜中、敏而这样的研究员师父。
但,我也有被莫名排挤、被严重误会,无法排解的难言苦楚。同在江湖,谁都,有苦楚。
卡卡的人生
我们学校的门卫必须兼总机,将所有来电转到校内各处室。可能常接到想联系我去分享的电话。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门卫都叫我「李博士」。
也约莫是那段时间开始,到外面开会,遇到关心的师长,总有亲切问:玉贵,你博士班什么时候毕业?
我心里想:我不是什么博士,我只是博士的台佣,近二十年,都没有拿工资;而且,我不能去读博士,我有个发展迟缓,身体一向不太好的小孩。我走不开,孩子需要我!
心里,一直,有个梦……
当我觉得,语文教学好像比原来明白一点点,距离硕论完成,又过了20年,教学生涯已来到退休倒计时。
2010年,我读到网传的一则号称是我那个年代的香港歌手李恕权的故事:
1976年,他十九岁在休斯敦航天飞机实验室工作,但他的梦想却是音乐创作。谈及梦想时,他的同龄朋友问:五年后,你最希望「看到」自己在「做」什么?实现梦想,必须用「倒推法」:如果你五年后想达成目标,那三年后必须做到什么,两年后、一年后、六个月后、三个月后、一个月后、一个礼拜后。你必须推算出一周、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必须具体达成的任务列表。
李恕权的故事,把我摇醒。我的人生过法与李恕权,正好相反。我总是想:梦想,好远;梦想,好难;梦想跟前,有太多现实障碍。常常想,每年想,想了数十年,梦想还是梦想,还是那么远。
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从20世纪末,开始与香港学校交流阅读策略,感触还没那么深。
21世纪初开启与内地小学语文的教学交流,我发现,我空有阅读策略知识与能力,整本书阅读方案的构建、实施、讨论与推广能力。
但是,一篇课文究竟是什么文体?一篇课文的关键教学点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因为我欠缺相关的能指挥我解读文本与设计教学的知识。
2010年,我在台师大,第一次听一位来自大陆的学者演讲「散文教学内容确定的基本路径」大概40分钟,其实,我没听懂,但,隐约能感受他说的,正是台湾最缺的,尤其是对散文教学常见弊端的透彻入理分析。
我越来越清楚,对于小学语文单篇课文教学,其实,我什么知识也没有,有也只是一些自我感悟的野路子。
孤儿寡母,来京看诊
2015年,我的小孩,病得不轻。台湾亲友推荐最好的中西医,都无缘得到改善,眼见,孩子,就要,活不下去了。当时,我还得一年才能退休,于是请了一年的事假,在李虹霞老师、吴法源社长、刘可钦校长、高峰校长、许医师的协助下,9月母子飞北京,住在日租套房,展开不知道值不值得期待的治疗。
陪病无事,去考博吧
北京完成第一阶段治疗,2016年1月1日,我们母子在时任哈尔滨南马路小学赵翠娟校长、原杰局长、赵惠敏书记,花园小王京校长的友情支持下启程,从北京搭上往哈尔滨高铁。越行越苍茫,渐行遍地雪。
孩子当时高二,可以自己去看诊。陪病,实际上也无事可做。主要还是,不知道将在哈尔滨待上多长时日(后来,待了一年3个月)。
陪病路漫漫,那就去考博。
考博前一天,从哈尔滨飞北京,求中关村三小的李虹霞老师送来《英语考研冲刺》,打算用一个晚上,抱一下英语的佛脚。她明知,我的英语全靠这一晚。可惜,我识人不深,或说虹霞老师,中毒太深。她送书来如家,并不走。坐在床沿,边整理当天的教学,不时传出痴笑。她一下打断我,你看,这是我的月亮课程;你看一下这一页PPT,这样提炼可不可以,有没有要提升的?你看,这是我们班自编的教育戏剧,你看一下这一段就好,学生自己创编的,怎么样?你看……你看……你看……。
印象中,虹霞是深夜12点半,离开如家。我枕着那本厚度与枕头相当的《英语考研冲刺》,一下就睡着了,睡得比往常都沈。
2016年4月9日,北京理工大学,柳絮纷飞,冷冽中春意盎然。一天八小时,振笔疾书。觉得右胳膊与我,渐行渐远了。
碾碎重塑的读博人生
跟着王荣生老师读博之前,觉得自己,教学设计还行、阅读策略教学还行、观课议课还行,统统都还不错。
入了王门,王老师听着我的「见解」,最常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一问,把我所有的「我以为」、「我认为」全都堵住了。
无话能说,失声失语,原来自己一向没什么凭据,太多的信口而言。上海人叫「拍脑袋」说话。
王荣生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想研究的,其实,人家都研究了,只是不是从你这个思路,说你这个事儿。去读书吧!
不是太服气,对小学老师来说,「阅读策略教学很重要」这需要理由吗?
等真的沉下来读书,真的耶,你以为的──你的发现、你的独到见解、你的什么智慧结晶──如果你真去阅读,真的把书读进去,你就会开始慌张。人家,从哲学层面、从设计层面、从学习心理学层面,早就都说了个遍。
难堪痛苦悔恨,才是人生
每天都在想,不如不要读算了。
每天都在想,读书真的很有意思,知识就是力量,澄明了困惑,指明了方向。
每天都在想,我不要写这什么鬼论文,我写教学叙事多有意思。
虽然,我不知道,最终能不能顺利完成学业。
继续读书,还是有点意思的。
【碎语:前文后记】
李斌老师,令我写的前一篇文章《“上”好课,不容易,需眼耳心脑全投入》,台湾非常优秀的龚淑芬校长读完,给我传来微信,她说:像你这么会聆听察觉,除了后天的训练,有些部分是你的天赋。」
我想说的是,我跟大家一样,不会听、不善听,我跟不少老师分享过,2012年,初进日本学习共同体实验校的课堂后,我问佐藤学老师:为什么日本的学生如此善听,我的学生却都不听呢?佐藤学老师当面告诉我:如果老师好好听进每位学生,那他就天天在向学生示范如何听。
即便2012年后我在课堂逐渐有了倾听的意识,但是,倾听在课堂意味着什么?倾听与学习的关系是什么?倾听与儿童自我概念形成的关系是什么?培养学生倾听能力的教学策略是什么?
上述问题与问题的思路与答案,都不是来自我的什么「天赋」,能问出核心的问题与相应的解决策略,都来自:刻苦的专书阅读。
【结语】
李斌老师,让我说说,为什么退休还去读博,也许可以激励一些老师想学习、去学习。
当我真的想学习,世界就好像为我让出一条小径,遇上许多未曾谋面但善待我的师长朋友。
这个信息时代,学习已经不像我当年那样,处处有墙。这个信息时代,世界上唯一能阻挡你不读书、不学习、不跨越的,只有你自己。
回首我自己的学习过程,凡遇到困难、身处逆境、痛苦想逃,反而恰是人生的黄金转折点。每个令你痛脚的绊脚石,都是试金石。挺过了,就成为你的专业阶梯,帮你垫高一阶,让你看远一点。是這些苦,让你回首人生,心底有一絲甜味。
写这篇文章有鼓励到谁吗?可能没有。但是,一秒都不要抱怨,把抱怨的时间省下来,去想办法;不想同流,就去培养能力,让自己有本事离开;有梦想,要用「倒推法」列出具体的任务达成清单。这些,可能,对你,管用。
写于母亲辞世一个月
20191106玉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