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17年下半年。小悦来丑小鸭中学才几天，就与同寝室的同学闹得很凶。
原来是小悦的口杯被同学不小心打破了，同学立即给小悦道了歉，并且马上去超市买来口杯赔给小悦。小悦不接受同学给她赔的口杯，说：“你看得懂吗？我的是网红杯，我要一模一样的网红杯。”不几天，同学在网上给她买的网红杯到了，当小悦看到这个网红杯时，却说：“我不要新买的杯子。我要我原来的那个，我只要我原来的那个！别的，我都不接受！”
这肯定是无理要求了。小悦已经15岁了，读初三了。她明明知道“要原来的杯子”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为难别人无理取闹呢？况且，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另一方一直很诚恳呀。
那么，“要原来的杯子”的背后，一定是隐藏着别的需求。
读小学时，小悦是尖子生，各方面都很优秀，还当班长。上初中后，慢慢开始厌学了，苗条的小悦也开始变胖了，小悦讨厌自己的身材，害怕去学校。小悦已经差不多三年没有上学了，与父母老师的关系都不好。小悦在家里已经不洗头、不洗澡了。多次自伤，还有两次威逼父母，一边说着“死给你们看”，一边把自己挂在了窗户上。父母因为恐惧而又无可奈何才把她送来丑小鸭中学。
刚来丑小鸭中学的第一天，就跟父母对骂起来，当面骂父母亲是“婊子配狗”。父亲忍气吞声，对我说：“詹校长，我没脸了，自责呀。我还是大学老师呀。”
小悦的外貌也确实惨不忍睹了——身材虚胖，披头散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散发着酸臭味。
刚开始那几天，小悦见谁骂谁，包括校长也不放过。骂人的语言是怎么难听怎么来。
老师们开始分析小悦遇到的问题。大家认为，小悦用这种无理取闹方式是为了获得快感，获得存在感。“没有人喜欢我，那就让人讨厌我。你讨厌我，我才爽。”有些孩子就用这样一种“折磨人”方式希望得到关注。
不要去“教育”她，先保护好她。别让她伤害自己。
我了解到，小悦“乖”的那几年爱读书，爱画画，爱写日记——就连这几年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时候也会看书写日记呢。
我想找机会接近这个孩子，但好几次都失败了——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但我不死心，我的第一目标就是得到一个让她看着我说话的机会。
大概一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我看到小悦一个人在小花园里，捧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在读。我认出这是王小波的书。
我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小悦对面的凳子上。过了一会，我说：“小悦，你也喜欢王小波的书？”
“什么王小波？我不知道。”小悦终于开口搭话了。
“王小波，一个非常真实的大作家。你手上的书就是他写的呀。”我靠近了小悦。
小悦望着我说：“是的，非常真实。因为给我的感觉很真实，我才读的。这一套书有8本，我读了6本了。其实我并不知道王小波。因为有一天我在教室的书架上翻书，我对一排黑色封面的书很好奇。我随便抽一本来读，根本没有打算读完。读完一本的时候，我感觉特别真实，适合我的口味......这一套书有8本，我找到了6本，快读完了。还有2本找不到了，真可惜。”
“我也喜欢读王小波的文章，也是因为特别真实。你读的这一套书我都没有读过呢，因为没有发现学校有这一套书......你没找到的那两本，我找找看。找到后我交到你手上。”
我和小悦开始谈王小波，谈自己读过的小说。那一次，小悦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小悦：“你想读什么书，我会帮你找。”小悦朝我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从那以后，小悦见到我都会跟我打招呼，有时候会跑到我身边聊一会。
她跟别人炫耀：“这所学校，只有詹大年和我还算谈得来。”
其实，慢慢地，小悦已经和很多人都谈得来了。在心理部，她是志愿者，经常帮忙接待新生，很多难对付的新生都被她“搞定”了。
半年后，小悦成了全校有名的小才女。艺术节不但负责写串词还当主持人。不知不觉，体重轻了17公斤。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初。
离开丑小鸭中学的时候，我又跟她说起那次“要原来那个杯子”的事，我笑她：“那时候怎么那么无理取闹？”小悦说：“其实，我明明知道自己是错的，但就是看谁都不顺眼。”
无理要求看似无“理”，但背后一定有“因”。现时需求的背后，一定是真实需求。
比如，喜欢化妆品，其实只是美女们的现时需求，也就是说，其实没有谁会真正喜欢化妆品的本身，喜欢的其实是化妆品带来的价值感。价值感才是现时需求背后的真实需求。
孩子是感性的，特别是青春期的孩子。无理取闹也好，无理要求也好，其实都只是现时需求。其背后都隐藏着真实需求。被觉察、被关注、被理解、被需要，等等这些，都是价值感。人的幸福感是由价值感带来的。
人性如此。
通人性，便懂教育。
教育的价值，就是满足人成长的需求。
花时间，用心读孩子。这是教育的第一步。
——2024年1月25日 于昆明
（詹大年  昆明丑小鸭中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