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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天

作者:杜起升 来源:灵宝原创 点击:1884

在我们灵宝老家,人们往往把麦收的那段日子叫做“麦天”。在我的记忆里,“麦天”是这样的:

清晨,随着三华犁头和金属的撞击声,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女人们和用手揉着双眼,一走一歪的孩子们,汇集到了生产队统一集中分配干活的地方。

初夏的早晨,一阵阵微风带有一丝丝的凉意。五十开外的老李头,披着夹袄,叼着烟袋,挑着来回摇摆的担子。担子一头是桶,桶里装着少许的水,一头是蒫(筐),蒫里装有数把镰刀和一块磨石,看得出,他是为割麦服务的。提着小蒫(小筐)的孩子们,缩着脑袋,嘴里咝溜咝溜吸着气,好像这样就能御寒。年轻的男男女女,倒没感到不适,相互打闹,偶尔还说上两句酸酸的话,引来一阵哈哈的笑声。


在“麦天”的那段日子里,早饭不用自做,生产队烧有滚水,馍自然是自带,随着一碗漂着丁点油秦椒和葱花的酸滚水下肚,人们顿时觉得滋润、精神了许多。

垫罢了肚子后,队长提高了嗓门吆喝着,安排着今天各类活计。随后就是一阵阵人群不断的蹿动。饲养员把干活的骡马牵出圈舍,套上鞅子(一种外面用布或皮,里面有软的充填物,套在牲口脖子上),把缰绳递到车把式的手里。还未派上用场的几头老牛被拴在了大院的木桩,一个月大的牛犊不停的在它身边蹦跳。那头健壮的公驴,刚一拉出圈舍,一声嚎叫,就搭上了前面那匹年轻母驴的背上。在饲养员的拉拽下,极不情愿的跳了下来。惹得人群哈哈大笑,羞的年轻的姑娘扭头就走。只有那几个少妇相互捶打,没跑出几步,忍不住“噗嗤”也笑了出来。

随着“走了走了”的叫声,一声鞭响,松开关木(大车的刹车木)的大车,首先冲出了人群。十几辆架子车,一辆接着一辆像舞龙似的紧随其后。再后面的人流中,有手拿镰刀的,有挑着蒫担的,有背着钉耙的,有扛着木杈的,还有提着大小不等小蒫拾麦的……人们踏着因多日未雨,积着厚厚尘土的路面,浩浩荡荡顺着壕沟向田野涌去。从这一刻起,今年麦收的战役就此打响。


第一拨到达田野的自然是割麦大军。那时割麦没有收割机,全凭人力。在割麦的队伍中,大多数是结了婚的少妇和未结婚的姑娘,她们来到地头,每人一垄,割得快的先挥镰,慢的弱的自然往后靠,有点像长跑比赛里出发时的排队规矩,没有人你争我抢。人们挥舞着镰刀,一片片的麦浪在嚓嚓声中应声倒地,一个个的麦堆在人们身后延伸。

那时干活有两种记分标准,一种是摊工(按晌),一种是包工(按割麦多少),手脚麻利的一天可挣十多分(相当两天的报酬)。在割麦的活计中,通常由一名副队长领导并监督。他不停的在地里来回走动,时不时的喊着“茬子割低点,麦子放齐些”。人们直起了腰,抹一把汗,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嘟哝着两声,又向前割去。

都说女人好看,那时我感觉割麦的女人更好看,汗湿的上衣紧紧贴在她们高挺的胸部,纤细的腰身随着身体左右摇摆。微风吹来,秀发和着汗水,紧贴着头面,只有那几缕缕留海,飘上几飘,惹得那些刚懂事的少年,忍不住总想偷偷的多看几眼。

一个叫根的调皮鬼,趁着路过的机会,从地上捡起麦子搓了搓,攥在手中。等走到一个叫玲的姑娘身后,猛地把那把含有麦糠的麦粒丢进了玲的上衣里。一串坏笑,撒腿就跑。带着麦糠的麦粒,顺着玲那浑圆的胸部,贴着衣服,从上往下滚落。她急忙撩起衣服,那细腻的肚皮一下裸露在外,差点没有露出两个雪白。一圈的姑娘们咯咯大笑。羞的她从地上捡起土块,用力向根跑去的方向扔去。并嚷到:“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田里的麦子一块块、一片片的倒地,接下来就是运麦大队。那时生产队通常有一到两挂马车,套上牲口的大车停在地里,骡马抽空低头啃上几口麦草,装车的人用木杈将麦杆插上、举起、好象打起一把大伞,抛到车上,车上的人用木杈不断的划拨,使麦杆进一步实确。随着麦杆越积越高,两根粗壮的大绳将车刹好,飞快拉到麦场。


与大车拉麦相呼应的是架子车队伍,他们是由二十岁以下小伙组成,约有十多人,一人一把车子。由于车较小,用不着木杈,只能用两条胳膊挟着麦杆装车,尖尖的麦芒扎的皮肤红红的,一天下来,两条胳膊就象着了火似的,嗞啦嗞啦的庝。

拾麦的活自然就靠孩子们了,他们稚嫩的小手欢快的拾着已经搂过的麦田,偶尔还为两垄之间的麦穗抢争一下。

中午是热的,地头的路上偶尔传来“冰棍、冰棍”的叫卖声,孩子们直起身来,向路上望了一望,舔一舔干干的嘴唇,从自己蒫里取出大人为其准备的糖精水。咕咚咕咚的喝着,因为他们的口袋里从来就没有装过钱,装得只是妈妈为其准备擦汗的手帕,所以他们只能恋恋不舍地望着卖冰棍的渐渐离去,用小手摸一下脸上的汗水,端着个小花猫似的脸,继续拾着他们的麦。

田间的道路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坐逶在地上,拿着笤帚,不断的刮扫着从车上掉落在地上的麦粒,车辆过后,她们的头脸竟都是些灰土,因为她们知道,年老体弱加上成份不好,自然挣不上工分,只能靠扫捡这些土比麦子还多的混合体,经过筛选颠簸,用于糊口,一个“麦天”下来,可捡到二三拾斤的麦子,就是很好的事了。

那时的拾麦有两种,除了组织孩子们给集体拾麦以外,还有一种是刚把地里的麦子拉完,简单搂过之后,社员们站在地头,看着队长,随着他那一声:“解放了!解放了!”的叫声,人们就像百米冲刺一样,一下涌向了离他最近,麦秆最多的地方。用双手快速的抓起麦秆,或抱、或掐,把他们放在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并让家人在旁看管,以防战果被他人窃取。人们喊着叫着,在自己的麦堆前反复不断的做着折返跑。随着脚幅幅越来越小,步速越来越慢,一块好大的麦田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被人们打扫的干干净净。


人们有包袱包的,有用绳子捆的,也有用麦秆缠的,还有用胳膊夹的。把这种特大的福利,不是运往生产队的麦场,而是拿到各自家中。这时,不管拾的多的,还是拾的少的,人们一路上说着笑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种笑容是那么的灿烂。和在集体麦场中的笑容似乎有很大的区别。在整个“麦天”中,像这样的好事大概有三五次。人们在获得了第一次“解放了”后,急切的盼望着下一次“解放了”的到来。

到了晌午,孩子们来到了麦场,排着长队,将自己拾到的麦穗过称登记(按重量计分),胆大的孩子在盛有麦穗的蒫里偷塞几块核圾(土块)和石块,增加重量。过称后,跑到远远处倒出蒫中的东西,并用手拨上几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溜了。做坏被发现的,大人一顿日骂,低着个脑袋,沮丧着怏怏离去。

记得那年只有七岁的小弟,也做了这种事,被发现后,委屈地回到了家里,好像有愧于家人。那时父亲在外工作,家中只有我(在上高中,只是放假干农活)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母亲,一年的口粮主要靠少得可怜的工分来维系。

母亲看着那被麦茬扎的十个指头都已起刺的小弟,一把把他拉到怀里,用她那干瘪的双手,轻轻拂去小弟头上的尘土,擦一下本来就不太干净又经过泪水冲洗的小脸。什么话都没有说。虽然母亲没有责怪,但是小弟心里明白,他猛地推开母亲,从案板上快速抓起一块馍,一下子冲了出去,连同他的麦蒫都不见踪影。母亲看着那碗已盛满的饭菜,心疼的眼泪和着“吃了饭再去”的喊叫声,渐渐消失在小弟的身后。打那以后,小弟比别的孩子更加勤快,拾到麦子又多而且又净,事后我也常想,一个七岁的孩子冒着这种被发现被羞辱的风险,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运到场中的麦杆,要经过一番日晒,上了年纪的妇女是干这个活的。她们把麦杆从中折弯,又让她们相依站立,形成一道道、一行行的麦墙。这叫“蓬麦”。几个小点的孩子在这蓬了的麦墙中,相互追逐打闹,引起大人一阵阵吆喝。

经过半日的蓬晒,下半天往往就是碾麦的时间。下午起晌,头戴麦帽和竹帽的老把式,趁着天热,把套上牲口的碌头,在吱吱呀呀的声中,一圈圈的转,一遍遍的碾压,刚压出的图案有圆形也有椭圆形的,那时队里三个场在一起,成十个碌头,二十多匹牲口,随着人们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儿声,使整个麦场好不热闹。

压过数遍的麦杆,在人们的木杈反反复复挑起抖动下,麦粒完全脱落,而后把麦草撬放一边,将剩余的伴有短截麦草和土粒的麦子堆在一起,这就完成了“起场”的活计。


扬场是农活中技术最高的,仅次于摇耧洒籽,能拿十二分个别人才有资格干这活。他们看看风向,试试风速,拿着木锨迎着来风,将含有麦草和土粒的麦子向空中抛洒,麦粒便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下面的扫帚在麦堆上左右扫动,不到半天功夫,一个金灿灿的麦堆就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让那些站在旁边观看的孩子感到无比神奇,心中暗暗揣想,长大后我也要挣这样的十二分。

麦场的晚上,挂着几只高瓦数的灯泡,吸引各种飞蛾小虫向它扑来,撞得灯泡砰砰作响,不时有飞蛾落下。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并没有感到疲劳,很快吃了晚饭,拿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布袋,来到场上分麦。开始自然不用人排队,排队的只是那些需要装麦的布袋,它们一堆堆、一个个和麦堆相连,好象一个硕大的蝌蚪,尾巴还在不停的摆动。

夏季分粮主要按人口计算,人口多的自然就分得多些,随着会计的吆喝声、算盘珠子的拨弄声、嚓嚓的撮斗装麦声,麦堆越来越小,排在后面的不时跑到麦堆前看了又看,只怕挨到了自己没有了麦子。人们有扛的、有背的、有车拉的,很快把分到的麦子搬运到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才算安顿了下来。


“麦天”又叫火麦连天,如果天气不作怪,快收、快打、快分(上缴公粮,社员分口粮),就是一个好年景。如果遇到天气不好,那就很难说了。记得那是1973年,麦子长势喜人,就在即将开镰的那一刻,天降大雨数日,一片片麦浪倒卧在地上,饱满的麦粒在地上也惭惭发了芽,就缺扎了根。人们忙活了一个夏,收获得是发了芽的麦子,好的交了公粮,社员们吃到的,不管你是用多大的火、烧多长的时间蒸出的馍,永远都是粘牙的。


麦天的收尾阶段,就是要把之前堆放在场边的麦线,再补捡一回,这个过程收到的只能是之前一成不到且又小又瘪的麦粒,人吃着不行,做牲口的饲料就再精美不过了。

“麦天”的活是一年中最多最为集中的,白天人们忙着场里的活,晚上还要加班拉粪,那时没有化肥,庄稼全靠农家肥,生产队支起了油锅,炸起了麻糖(油条),这对于一个年人均2斤油和360斤口粮的社员来说,真是一种高级享受。那一晚我分得了四根又长又香的麻糖,自己吃一根,其余拿回家中,让母亲和小弟一起分享。

堆积在场上各处的麦线(经过碾压没有麦粒的麦秆),趁着农闲要给他集中起来,叫“搭麦秸”。“搭麦秸”又是孩子们的最爱,人们把麦线推抛到麦场底下的地方,胆大的孩子随着麦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从两米多高跳下,爬上来又跳下,重重的落在麦线上,使麦秸更加实确。在孩子们相互打笑中,麦秸慢慢长高长大,直到成形,然后大人们围着麦秸,用手反复不断薅拽、拍打,再给顶子上泥模压,一个个麦秸就搭建而成。


人们在刚刚收割完毕的地里,趁着墒情点上玉米,如遇一场透雨,不出数日,一颗颗小苗破土而出,很快将整个麦田覆盖,人们期待着秋季又是一个好收成。

现如今,在麦收的时节,人们只要站在田间地头,看着那变形金刚似的收割机,在地里几个来回,吃进的是麦草,吐出的是金灿灿的麦子,感到无比轻松和惬意。在我们享受和欣赏这种高效便捷的收麦方式的同时,我还是更加怀念那种汇集着全队男女老少汗水的“麦天”;那种人欢马叫、热闹非凡的“麦天”;那种齐心协力相互帮衬的“麦天”,那种处处飘溢着淡淡麦香的“麦天”。


更新:2019-05-29 03:5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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