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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古砚,情悠悠------

作者:樊国方 来源:大河诗刊社 点击:1785

怀念祖父

   

    樊国方

春节前夕,在打扫书房的时候,不经意间在抽屉杂物下触摸到报纸包裹的东西,沉甸甸的,拆开发黄的报纸一看,原来是我儿时练字的一方古砚,这是祖父留下的,看着斑驳的锈色,那醒目的残缺砚盖,不觉心中一酸,一下子想起祖父的那些往事。

                      想起祖父

我的祖父是一个农民,字相敖,号曹阳,他生于1926年,个子高高的,面容清瘦,农活、木工无一不精,尤擅养蜂,儿时的记忆中院子里总有不少蜂箱,放学时胆小的我总是躲着走,但偶尔改善饭菜时汤里加蜂蜜的时侯我是不甘落后的。

祖父会木工完全是迫于生计,在那个动荡年代,有一门手艺是养家糊口的必须,为了一大家十几口人免受挨饿,祖父学就做木器活贴补家用,人手不够,还专门培养四叔给他打帮手。后来听叔伯们讲,那时候家里小到板凳、风箱,大到桌椅、柜子以及叔伯们结婚时的家具全部是祖父做的。正是因为祖父带领叔伯的日夜操劳,辛苦打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养家糊口,我们一大家祖孙十六口人才迈过了七十年代最困难的时期。

除了农活,祖父更是一个还有抱负的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年轻时的祖父勤奋好学,才思敏捷,1940年抗战时期为完成学业,祖父曾远赴开封一中求学,不料日军侵华战乱很快烧到地居内陆的家乡,1944日军已经北进于家乡一河之隔的平陆,刚满18岁的祖父怀着保家卫国的满腔热血参加了国民党组织的地方抗日民团,驻防家乡的显山庙,配合国民党的主力部队与日军苦苦周旋。直至抗战胜利祖父才又回到家乡做了乡村教员,四五年后终因家庭成负担无着而终止了从教生涯。祖父自幼临习赵孟頫字,最终写得一手好书法,至今家里还珍藏一本他在登封求学时,亲手从少林寺石碑上拓刻的碑帖拓本。他的字与众不同,小楷、大字皆清瘦隽正,结体严谨,而且一辈子只写楷书一种字体,至今留下的书作都是规矩严谨的作品。祖父的热心肠为邻里称道,每逢谁家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只要上门求字,祖父一概来者不拒,当然写出的字依然是端端正正的楷体,四邻八舍的乡亲虽然不懂,但非常敬重祖父,又因为祖父教过书,每逢谁家房屋上梁、小孩起名、结婚嫁娶的日子选择,邻居们必来征询祖父的意见,这时候祖父带上老花镜,翻开书仔细查询后,周详的告诉来人,直至对方满意离去。

               读书人生

说祖父是读书人不仅仅是会写字,更因为祖父一辈子倾注心血痴迷研究文史,这在生活拮据、动荡奔波年代的农村确实不多见。记得祖父过世后,几个伯叔姑姑从房子棚架上取下来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掀开一看,是祖父生前最珍爱的一箱子书,《史记》、《资治通鉴》、《辞海》、《汉书》、《文选》、《灵宝县志》,还有《奇门遁》《黄帝内经》等。其中《资治通鉴》全套书籍祖父尤为珍爱,是1984年祖父购得的,当时灵宝书店遗存有中华书局刊印的旧版《资治通鉴》,全套20册共计36元,祖父得知这一消息后,毅然决定凑钱买书,还差一部分就召集叔伯分摊,3 6元在当时的农村来讲可谓一笔巨款,由于刚刚分家,叔伯们孩子又多,经济都很紧张,几个婶婶知道后强烈反对,因为每一家人的生活都十分拮据,何况摊钱买的还是不能吃喝的书,但最终祖父还是坚持买下这套书,为这事家里好长一段时间空气都非常紧张。祖父就是这样的性格,自己认准的事从不动摇。

书购回后祖父爱不释手,在书的扉页上他写下这样一句话:“读书长穷何所恨,明理达道堪为乐”,工整严谨的字体以及爱书迷书的情景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中。不管平时有多忙,祖父每天晚上总是点着煤油灯看书,关键处还加红笔圈划、批注,他曾对我们几个孙子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要学懂《资治通鉴》中的一点,将来一定能成就大事”。他把书当宝贝,平常这些书我们几个孙子是不允许碰的。

每逢星期六的时候,所有的孙子都要到祖父房里,不为别的,这是规定,这时候祖父就问问我们在学校的情况,勉励孙子们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五六个孙子有时不爱听,挤眉弄眼,一定会招来严厉训斥,但祖父从来不打我们,最后必定是给我们讲《资治通鉴》里面的典故,说《史记》中的英雄列传,祖父讲的非常的投入,他读文章不是普通话,口音非常重,有时候读到精彩的段落声音一下子高起来,这时候是年长的哥哥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几个哥哥最爱听诸侯争霸,列国纷争的典故,什么西楚项羽,同姓的汉代大将樊哙,飞将军李广在儿时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来岁的我和七八岁的堂弟因为年龄小,对于难以理解的地方只听得一愣一愣的,而哥哥们听到精彩时的笑声愈发让我觉得好奇,对于祖父的书房,周末时最不想去,却又最盼着去。

                 造园酬志

1986年,祖父六十岁,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召集家人宣布一个大胆的决定,计划在离家六、七里的一片无人问津的黄河滩地上建造桃园杏园,既绿化滩地,又为子女减少生活负担,这时候叔伯们已分家,但祖父的造林计划遭到各家的一致反对,叔伯们认为,黄河滩地离家非常远,尤其是沙梁地极其缺水,好多人尝试种庄稼、栽树都以失败告终,何况产权将来还是村里, 60岁的年龄何必再受这个苦,总之完全不用这样干,儿女完全可以养活他们,外嫁的两个姑姑尤其坚决,他们苦口婆心劝阻,生怕祖父晚年身体累垮了,最后谁也没能打消祖父的雄心壮志。没人支持,他自己干,协调村里,划分土地,购买种子,修建水窖,开始了开荒造林,那一年里祖父显得非常的憔悴,很多时候天都黑了好长一段时间祖父才拖着疲惫的身影扶着自行车回家。黄河滩地离家很远,祖父就在土崖旁修整了很早以前别人遗弃的一眼土窑,为了造林,把灶火也搬来了,没有水,就到黄河滩地的泛水眼挑水喝,中午奶奶帮着做点饭,就这样吃住全在黄河岸边,经过祖父一个秋天、冬天的开荒修整,杏园、桃园的土地平整工作基本就绪,大约十四五亩。

栽种的日子到了,祖父非常高兴,清楚的记得那是1987年春节刚过,农历正月二十五日的一大早,祖父特地换上新衣服,召集起所有的孙子,带上铁锹水桶,到河滩种树,他没有通知几个叔伯。之所以让我们参加,祖父说:“你们将来长大看到这片果园就会想起我”!,为了留住家族历史上的重要一刻,与我们同行的还有祖父提前约好的摄影师,他大约40多岁,戴着眼镜,拿着鼓鼓的一个包,自行车上绑着黑色的架子,这是祖父前三天一人骑自行车十几里到大王乡唯一的一家照相馆提前约好的,联系好又怕人家不来,反复叮嘱。

就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沿着村道下了长长的土坡,大约多半个小时才到达了目的地,这里距黄河只有五六百米,抬头对面就是山西平陆层峦起伏的山峰。周围的沙丘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小灌木和杂草丛,剩下就是黄河岸边松软的荒沙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我们一行人在宽阔的滩地上分外醒目。整捆的果树苗早已经提前购买并送到滩地上。栽植第一棵树的时候,祖父慢慢的将一棵杏树苗放入挖好的树坑,一点一点用细土垫底,然后用厚土覆盖,最后浇水,并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小心。有了他的示范,我们一个个也跃跃欲试,那年我9岁, 10岁的堂姐,6岁的堂弟我们三个各自扶树,而大三四岁的两个哥哥负责填土,爷爷拿起水担,就在这时,早已摆设好的摄影师对我们喊道:好嘞!看这边,接着就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就这样留下了植树造园的珍贵记忆,那个春天的上午,黄河见证了祖父改造黄河滩地的历史时刻,这张照片我一直保留在身边。

                 

                     见证欣喜

桃园杏园祖父经过历时4年的精心培育终于成林了,郁郁葱葱满目苍翠,那时我刚上初一,得知桃树杏树结果了,孙子们最高兴了,等到星期天放假,都争着帮祖父看果园,目的自然是瞄准树上结的鲜桃和杏子,这时候祖父见到我们非常的开心,熟透的或者有疤痕的果子让我们尽饱吃,但其他的果子不允许摘,说是到集上卖,我心里有些埋怨祖父的吝啬,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之所以卖的原因,祖父是想让所有的人知道他在沙土地上种植果园成功了,这些果子就是他亲手种出来的。

由于是黄河滩地,土质含沙量大,刚开始果树的产量并不大,但也正因为如此,种出的桃和杏特别的甜,四邻八舍凡是吃过的都说好,拿到集上的每次都卖个精光。到后来,在祖父精心陪护下,果树渐渐长大了,产量也愈发增多,祖父一个人没法卖,就让叔伯们拉着架子车去卖。到了1996年左右,十年的光景桃园杏园已经长成连片的大果园,每年的产量都达四五千斤,而祖父也渐渐的老了,几个叔伯多次劝他该歇歇了,园里的活由他们干,但祖父总是放心不下,说自己干惯了,不干反而不习惯,家里人拗不过只好由他了。

             

                      永远离去

祖父的离去仍然跟果园有关,十年间不管刮风下雨,祖父大部分时间都在果园里,秋天整修杂草,冬天割草压粪,春天松土培肥,夏天喷洒农药,销售果实,总之满年的时间基本没有消停。  

正是因为他最后的十余年辛劳奔波于果园,透支了全部的精力,到了1996年左右,70岁的他腿疼背驼,精力大不如从前,两个姑姑看到后尤为心疼,每次看望祖父,总是替他的安全担心,担心他每天推着自行车在十来里的路上来回翻沟上坡,连年的过度劳累给他本来很健康的身板埋下了隐患。

但祖父的离去却很突然,两年后的那个冬天,早上祖父和往常一样出门,在村里和几个老朋友聊完后,回到家中一坐到椅子上就再也没起来,祖父是突发脑溢血,当时家里人乱成一团,父亲和大伯轮流背着祖父赶忙送到最近的医院,医生仔细诊断后对叔伯们说;“太晚了,准备后事吧”。家里人围着祖父顷刻间嚎啕大哭,回到家时祖父还有呼吸,双眼紧闭,叔伯姑姑轮流呼喊着祖父,希望儿女的声音能唤醒祖父,就这样守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的堂姐又一次攀着床边大声呼喊,这时,任人呼喊已没有反应的祖父突然用微弱的声音“嗯”了几声,随后就慢慢的停止了呼吸。家里人知道祖父是有事丢心不下,才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之所以堂姐的呼喊有回应是因为他始终放心不下,因为在这之前堂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大娘离世了,祖父临终前最牵挂的就是这个堂姐,祖父离去时享年七十三岁。

下葬时候四邻八舍的乡亲都来了,来为祖父送上最后的一程,这也是乡亲们对祖父一生最大的肯定。而那时远在豫西边陲小镇教学的我,却是在下葬的前一天才赶回家,跪在祖父的灵前,我满含着泪水自责自己,未曾见上祖父最后一面,是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在世时祖父对我和堂弟最为倾心,五六岁即教我们练字,背唐诗,上学后就给我们写信,指望学习最好的两兄弟将来能继承他读书的衣钵,跳出农门成为有出息的人。那时年少贪玩,大多时候对祖父的谆谆嘱托没有上心,有时不想练字还和祖父闹过情绪,虽然最后成绩优异的我顺利的考上师范,有了工作,但也没做出什么让人欣慰的业绩,更没有成为祖父期望中的书法家,不能不说这是我愧对祖父的最大遗憾。

好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当年祖父为何要透支余生的全部精力艰辛的建造果园?为什么非要栽植难以培育管理的桃树和杏树?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和对祖父的思念日深,疑惑愈发增多。直到最近在整理祖父的笔记,翻阅他的文章后我才明白,祖父建造果园除了不想连累儿女外,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造林实现他深埋在内心的人生抱负,年轻时胸怀壮志,却历经动荡抗战、内战和文革等年代,加上成家又早,为家庭生计奔波,成绩优异的他报国立业的夙愿就此耽搁,但祖父一直没有放弃,操持生计之余,不管再忙,每天晚上始终不忘读书,做笔记,写文章,一直坚持到老,虽没有为人瞩目的功业,但留下的八、九本笔记和数十篇撰写的文章却见证了他一生的勤奋、尚学,遗憾的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的祖父始终没有等到机会,没有走出农村实现他深埋在内心的远大抱负,只有在读书中忘却未酬的梦想,这未尝不是一种遗憾,而这种遗憾更是那个历经复杂动荡年代读书人的缩影。

六十岁后,我猜想祖父不想就这样走过,他想在最后的时间亲手建造一片果园,之所以选择栽植桃树和杏树,祖父有着另一番的理解,晚年的他最向往那种古代读书人的放达心绪,寄情田园的生活状态。曾记得那时为了让顽皮的孙子们延续他耕读传家的思想,祖父还专门为我们买了一副有古诗的扑克牌,希望几个孙子在玩耍的过程中不忘学习,他不止一次说过古诗好啊,认真多读熟读几遍其中的道理自然就明白了。尤其是东晋的陶渊明、唐代王维的田园诗,最初都是扑克牌中认识的,祖父最为推崇,那种悠然自得的生活状态祖父认为是读书人的最好愿景。

而今斯人已去,追思祖父的一生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身后也没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唯有一方古砚,数套旧书,除此别无他物。但矗立在黄河岸边穷其后半生心血成就的成片桃园杏园,正是他平生抱负的最好再现,每次想起祖父,思念也愈加深重,对祖父坎坷的经历和实现抱负付出的艰辛多了几分理解,这其中有对祖父壮志未酬的遗憾,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思念,祖父的一生走过了那个时代读书人走过的坎坷之路,经历了那个时代所有人的甘苦,同时祖父也体味了那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叹息和无奈,勤学上进,即使不曾施展抱负,但始终不忘志向、执着求索一生,这就是我的祖父。

漫漫人生,始终不曾忘却的是祖父启蒙了我读书的心智,教给了我习字的第一笔,更是他给了我人生信念的坐标,在成长的道路上不管遇到任何挫折,不开心的事,萦绕在脑海中的总能想起他那严肃而又慈祥的面庞,激励我们不断自强,上进,随着时间的增长,这种思念不仅没有消散,却愈发觉得深切。

樊国方:中共党员,中小学高级教师。闲暇之余好书画,喜文学。书画、散文作品时常见诸国内知名报纸、杂志。


更新:2019-04-04 05:4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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