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讲过这样一个事情。说是县城附近的某个乡镇，有一年轻小伙，新处了个对象。两人上街赶集，小伙请姑娘去喝羊肉汤。来到饭馆，小伙子坐下来，一口气儿吃了九个烧饼，回了五碗羊汤，直看得人家姑娘目瞪口呆，脸色赤白。回到村里后，姑娘家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问：“什么原因？”

——“饭量太大！”

——“饭量大怕什么？”

——“日子都让他吃穷了 。”

大人给孩子们讲这个事情，主要是害怕我们对某一样好吃的东西贪嘴，从而养成不好的习惯。末了，总不忘强调一句：“别学这个人，将来娶不上媳妇！”自此以后，幼小的我们便对羊肉汤怀有一种既渴望又忐忑的复杂情感。

这究竟是一碗什么样的汤啊?！

在我的记忆中，灵宝县城最早的羊肉馆应该是一个叫杨当生的解放村人开的，先是办在老街土产门市部西面，后来迁移到了猪娃市场。那时，人们去喝羊肉汤，大都用一方粗布手巾包两个黄馍，烩上一碗羊汤来吃，很少看到有人用烧饼泡着吃的，这大概全是因为穷吧。我印像最深的要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位于新华西路老卫生局斜对面的那一家羊肉馆了。这家馆子，不记得有名字，好像是建设村人开的。于是，大家口头上就喊它“建设羊肉馆”。

建设羊肉馆坐北朝南，是一间土墙木架的老旧瓦房。他家的灶台正对街面，上蹲一口熬汤的大铁锅，丝丝缕缕地冒着白色的热气。内屋里，零乱地摆放着几张褪了漆的木桌和长椅，生意也不是十分的红火。烩制羊汤的是一个长相白净身材微胖的老人，他立于灶台之前，使一铜瓢，从热气缭绕的大铁锅中舀出白亮如雪的羊汤，徐徐置入炉上的小铁锅中，待大火将汤煮沸后，把切成薄片的熟羊肉、羊血和粉条倒入其中，等少顷，锅中羊汤烧至汩汩起浪，方才用手中长勺旋一块羊油烫制的辣子搅与锅中推匀荡开，再加少许味精、盐，翻滚之后，起锅，摆碗，倒汤，撒葱花香菜点缀其间，一碗香气四溢、肉烂汤白、辣子捻板、滋味鲜美的羊肉汤就算做成了。灵宝羊肉汤的美妙之处，便在于此——单碗烩制。外地羊肉汤取其本味，用滚汤浇之即成。灵宝羊肉汤则要一碗碗精心烩制，让羊肉与羊汤之间在烈火中萃其真味，如此水乳交融，口感则妙不可言。看一眼，便能让人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9岁时，父亲曾带着我到这里吃过一回，两毛五一碗汤，五分钱一个烧饼。第一次喝羊肉汤，心里头高兴的跟过年似的。面对着热气腾腾的一粗瓷大碗羊肉汤，先是拿一个张开的小嘴，鼓起腮帮子，吹去浮在汤上的香菜葱花辣椒油，然后沿着碗边，一口一口，吸溜吸溜地喝。汤真是太烫了，稚嫩的小脸被热涨得通红通红的。汤又真是太好喝了，让人欲罢不能，一边“咝咝咝”地吸着凉气，一边流着长长的鼻涕，只管埋头大喝，哪里顾得上其他呢？贪婪的吃相终惹得父亲挥起手来，头上轻轻一个巴掌：“好我的这娃呀——”嗔怪中含有无限的疼惜和酸楚。那个时候，能喝上一碗羊肉汤，对于普通家庭而言，算是很奢侈的事情。

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生活日渐好转，灵宝的羊肉馆就像是乍暖还寒的春风一样，先是在街面上零星地开了几家。一年两年一过，便宛若涨潮的河水一般，无论是城里的大街小巷，还是乡村的集市庙会，羊肉馆已经是遍地开花，无处没有了。外地人到灵宝转一圈回来，你问他有啥印象，他会瞪大个眼睛告诉你：“灵宝的羊肉馆真多！”

曾经沧海难为水，过去算是稀罕物的羊肉汤，在短短数年时间里，已然成为灵宝人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个主要内容了。

在灵宝喝羊肉汤，如果缺了灵宝烧饼搭配着吃，就像女儿家丢掉了花衣裳，天空失去了云彩，总让人觉得少了一些姿色和风情。外地人来到灵宝的羊肉馆，刚坐下，一盘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烧饼就端了上来。客人见状，眼睛会立马一亮，一声惊呼：“这饼子咋这么好看！”灵宝人也觉得这饼真好看，外皮焦黄酥脆，内层绵薄柔软，观之，黄灿灿的，喜盈盈的，宛若盛放的秋菊，又似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的，实在是非常美妙，让人不忍下手。用双手把饼捧在指间，轻咬一口，咔嚓作响，饼皮簌簌飘落，麦香味扑鼻而来，那个滋味真是无以言说，白嘴都能吃上好几个。或将饼掰块，泡于汤中，则又是另一种味道，绵软而不失筋道，为饼中之佳品。

灵宝烧饼佐以灵宝羊肉汤，一口饼，一口汤，给个神仙也不做。

一年四季，每天中午时刻，灵宝各家羊肉馆的生意都非常火爆。单看县城的街头巷尾，从羊肉馆端汤回家的家庭主妇就不在少数，他们捧一个小铝锅，从就近的羊肉馆盛来鲜美的羊汤，然后步履匆匆地赶回家去，一路撒下袅袅飘荡的浓香，引得路人嗅了嗅鼻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冬天来了，寒风肆虐，天降大雪，食客们便会不约而同，拥向散布在这个县城中的每一家羊肉馆。户外的凄冷萧瑟，羊肉馆的热气腾腾，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天地。温暖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羊肉馆中，无一例外都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汤红叶绿的羊肉汤端将上来，食客们先撇上一筷子羊油辣子丢进碗中，搅上几搅，然后，捧一只烧饼，喝一口热汤，咬一瓣生蒜，真真是美啊！只见冒着热气的汗珠从食客的头顶额头颗颗滚落，一个个满面通红，酣畅淋漓，咔咔嚓嚓吸吸溜溜的吃饼喝汤声此起彼伏，甚为畅快，渲染出灵宝冬季特有的一幅热闹画面。若是来到夏天，红日高照，热风滚滚，这时的羊肉馆生意依然红火。喝汤的灵宝人穿着大裤衩，吊个背心，往店中一坐，照例吃得是生龙活虎，威风凛凛。个个浑汗如雨，却快活无比。热吗？怎能不热！这样一种全身通畅、上下一气的爽朗和痛快，大致最能体现灵宝人的坦诚与热情了。

灵宝人之于羊肉汤，就像鱼儿与水一样，须臾不可分离。但凡大家聚在一起，提起羊肉汤来，无不眉飞色舞，兴奋异常，那种欲罢不能，如痴如迷的劲儿，着实让外地人无法理解。我也曾经有过几次喝羊肉汤的难忘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美如图画，意蕴悠长。

一次是下乡探友，遇到当地的一个庙会，便去转了一转。庙会上有处卖羊肉汤的棚子吸引了我，就坐下来喝了一碗。那天，晴空无云，清风送爽。我端着个大碗，蹲在路边，一边热汗淋漓地喝着羊汤，一边欣赏着农村庙会的热闹和秋日旷野的美景。这当际，不远处的戏台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鼓声，紧接着一个高亢响亮的须生唱腔便响彻在了辽阔的天地间，沉郁，悲壮，激昂，苍凉。那一刻，我一下被震颤了。置身于乡野田陌，在我的四周，是秋风挟裹着的庄稼草木的气息，是农人沧桑脸庞上辛苦笃实的微笑和满足，是远处一望无际的青山和云朵，是目光尽头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眷恋和回望。想到这里，我埋头喝下一口滚烫辛辣的羊肉汤，只觉得全身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中都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无以名状的深情与感动，我端着碗站起身来，默然伫立在这苍茫浩瀚的天地间，一时豪气满怀，热血涌流，竟至有些不能自已，泪湿眼目。

还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乡间一个农家羊肉馆去喝汤。那日，天近黄昏，晚霞绚烂，我们驱车前往，心情宁静而又欢喜。这家羊肉馆是个紧临公路的农家小院，院中栽植有一株枝叶繁茂的槐树。适逢春深，槐花盛开，满院荡漾着清甜沁人的花香，令人陶醉。我们坐定后，点了一个炒羊肚，一个炒羊血，一个凉拌羊脸，外加一碟爆炒豆芽，又要了一壶酒。小小的一方院落中，朋友之间，推杯问盏，无所不谈，直至月上枝头，才踩着清浅的月光，撤身缓缓离去……这大概是我喝得最有诗情画意的一次羊肉汤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都会想，那一晚，我品味的究竟是灵宝的羊肉汤呢？还是家乡这美好的夜色呢？

而最刻骨铭心的，还是要数大病归来的那一次。前些年，因为身体的原因，辗转于西安、天津、郑州等地治病长达一年之久。这一年，经历了生的痛苦，死的挣扎，也经历了人世的冷暖悲欢，更是在异乡饱尝了远离故土的孤单和忧伤。治病归来，车进灵宝境内，望着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突然间特别想喝灵宝的羊肉汤。这个念头一经泛起，顷刻间便坐卧不安，心绪难平。当时正值饭点，家人就近找了一家羊肉馆，把行走不便的我扶了进去。只一小会儿，一碗热气缭绕鲜香扑鼻的灵宝羊肉汤就端在了我的面前。望着眼前这一碗日思夜想的汤，我一时哽咽无语，埋在心底的伤心、委屈顿时泛溢而出，拿着筷子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这一碗想的太久太久的羊肉汤啊，就像是母亲温暖的怀抱，只一句轻轻的问候，便足以让漂泊在外的人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每个灵宝人的心里，想必都有一碗独属于自己的羊肉汤，这其间的种种滋味，或欣喜，或悲辛，或满足，或酸楚，都统统混杂消融在这一碗浓香飘溢的热汤中，令人萦绕入怀，深入骨髓，难以忘却。有很多次，我曾经试图去解析此一方人为何会对这一碗魂牵梦绕的灵宝羊肉汤爱得如此深切，血肉相连，难舍难分，却总是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结论。直到前些日子，在体育馆闲逛，看到一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伴奏的歌曲是灵宝本土著名歌手张菁国创作演唱的《灵宝美味羊肉汤》：

“迎客一碗羊肉汤，夸咱热情话衷肠

送客一碗羊肉汤，走到天涯都向往

离家一碗羊肉汤，牢记灵宝是家乡

回来一碗羊肉汤，在外辛苦全都忘”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这一碗汤呀，融着灵宝人太多的乡愁，太多的依恋，太多的情感，以至于浓得化不开时，只有长叹一声：“我实实是太想喝恰（我）灵宝的羊肉汤了——”